芈八子先是一愣,继而转眄朝着殿门前那方遮堂的鸳鸟屏风望去。
在她转头的瞬间,一个身身穿玄红色常服、头戴高冠的青年已经从屏风后面走了进来。
只见男子的脸上此刻泛着常容笑意,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殿内的众位后妃。
芈八子这时再看男子的服饰和头冠,外加对方那与宫侍阉宦完全不同的体态和步姿,又是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宫袆之中,芈八子瞬间反应过来,这男子应该就是那位威名赫赫的赵王了。
果不其然,身旁的赵宫嫔妃和上首的赵王后纷纷起身,屈膝对着男子盈盈拜道:“臣妾拜见王上。”“臣妾拜见王上。”
芈八子心里顿时一阵紧张,脸上也有点不自然起来,她也忙跟着屈膝拜道道:“妾身见过赵王。”
身侧那个原本胆大善言的小娃嬴稷,此时水嘟嘟的小脸上却是布满惊色,他缩在阿母的身旁,怔怔不敢多言。
或许是赵雍在一直在盯着他看吧。
赵雍顾自走到上首,在王后姬瑶的身边跪坐下来,继而对着众女笑道:“众卿不必多礼,不要因为寡人的到来,便坏了这餐难得的美食。坐吧。”
“谢王上。”众女同声回道,纷纷落座。
赵雍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转向芈八子说道:“近来国政繁忙,芈夫人和公子入赵多日,寡人倒是慢待了,还望夫人见谅。”
赵雍边说话,目光却早已经打量起来了这盛名中的美妇。原本他以为这芈八子年龄应该是不小了,但现在看其模样至多也不超过三十岁。
其婀娜之态与那楚妃郑袖,形若仿佛。
再看芈夫人那上围的身段、那绷地紧紧的绢布料子,便可想其内是多么的汹涌澎湃,赵雍估摸着、可能比姚岚的还要壮观。不过再想到对方已经是生育过孩儿了,倒也正常。不过宫袆的女子保养的确实好,加上年轻,身材却丝毫没有走样。
她的下身穿着一袭紫色的襦裳,虽然现在姿态端庄地跪坐在哪里,但从裙摆延起的弧度,可见她的腿挺长、身材也定是高挑。虽然妇人此时全身遮的严严实实,但从刚才她执礼而拜露出的双手,赵雍发现她的手指白皙且修长,甚至能从手背上隐隐可以看到青筋,那完全不似寻常年轻小娘的手,有一种独特的女人味。
芈夫人入宫前应该是特意打扮过的,眉头用青黛勾勒着明显的痕迹,还有说话间微张的朱唇,点着丝丝诱人的胭脂。
“多谢王上挂念,妾身与稷儿身居贵国以来,多蒙大王恩遇,王后和诸位夫人也对妾身的饮食起居多有照顾,妾身和稷儿心中感激不尽。”芈八子低首回道。
她的声线有些沙哑,却多了一丝自然的婉约。虽然芈夫人的容貌和身姿不见得有多么的出众,但她身上却似有股与众不同的韵味,尤其是那双杏眼,虽然没有做什么姿态,却独有一股诱人心灵的媚色,再搭上她那正襟雍容的坐姿、微微轻启的朱唇,可谓是端庄大方的美感中、带着娇魅的气质。这样的人儿,突然让赵雍有股遐意之感。
但赵雍也明白彼此间的身份,秉持着礼仪,只得暂时收起心中那些许不切实际的想法。
赵雍嘴中轻咳一声,盯着美妇说道:“这是寡人应该做的。而今秦、赵两国互惠交好,寡人当以礼相待……夫人今后的生活若有任何所需,旦可禀明寡人。”
“妾身拜谢大王。”芈八子起身再行一礼。
赵雍笑着点头道:“芈夫人不必多礼,这齐国的海鱼还需趁热食,若是凉了,鲜味可就保不住了。诸位用膳吧。”
“喏!”殿内众女乖巧回道。
饭食时间,大殿内寂静无话。赵雍不时便朝着下首瞥上几眼,然而这等隐晦的动作,除了当事人外,亦被身侧的王后和芈夫人看在眼里。但姬瑶选择了缄口不语。
……待宴席散去,不觉便已至深夜。
拜礼后,众妃嫔皆散去。赵雍亲送芈夫人母子到龙台宫外,便让宫侍驾车亲送芈夫人母子回到住处。
他心中虽然有点小心思,但想想,也没必要现在就付诸行动……
不过今天,他其实是在观察那个贪吃的小娃,见到嬴稷的那一刻,他对于秦国,便产生了点另类的谋算。
念及此,赵雍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看着渐渐远去的车鸾,他转身朝着后宫走去。
……这几天小雨一直不断,晚上已经能明显感觉得到寒意,北国的秋冬交替似乎一直都不是很明显。
才刚刚九月,寝宫里便已经开始烧起了木炭,赵雍一内居瞬间觉得暖和了许多。
王妃姬瑶此时正卧在塌上看着一册简书,见到赵雍前来,赶忙起身和几个宫女上前把他把身上沾染雨水的袍服、靴子以及绑在脚上的袜子都脱了。
等宫女们打热水进来,姬瑶便叫她们退下,自己亲自服侍赵雍沐浴更衣。
姬瑶替赵雍揉着肩膀,忍不住小声说道:“今天在宴席上,臣妾见王上好像一直在望着芈夫人看……”
赵雍有些尴尬,但也没有否认:“前些日子,寡人听说秦王的身体有恙……现在秦国虽与我赵国交好,但寡人还是得为以后考虑,现在公子稷和其母在赵,若是待秦王薨逝,若是由我赵国迎立新的秦王,那往后的秦国或将以我赵国为首。”
赵雍没有隐瞒心中的想法,全盘拖出,这也并非是什么机密。
姬瑶低声道:“臣妾倒是目光短浅了,不过王上为何要去亲自送芈夫人……”
赵雍突然转过头,玩味地看着姬瑶道:“王后似乎吃醋了?”
“吃醋?”姬瑶一愣,虽然她不能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但她隐隐能读懂这两个字的含意。
姬瑶也不置可否,用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地问道:“王上会怪臣妾善妒么?”
赵雍微笑着摇头道:“寡人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宫内的嫔妃那么多,个个都会为寡人侍寝。瑶儿不妒忌她们,非得在意一个秦国来的妇人作甚?寡人今日虽与其言语亲切,但与她初次相见,可是从没有做出什么背礼的举动。”
姬瑶摇了摇头,嘴角喃喃自语道:“臣妾其实并不在意其她女子如何亲近王上,如何侍候王上。臣妾只是……臣妾只是,不愿意见到王上对别的女人好,虽然臣妾知道王上会喜欢她们的身体,抚摸她们、对她们说些好听的话。但到了那种时候,臣妾明知善妒是不对的,但也会忍不住难受。”
赵雍看着眼前明艳的王后,若论身段、相貌,他见过的女子中,也只有姚岚能与其相媲美。
看到姬瑶一脸楚楚可怜即将落泪地模样。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揽过她的细腰,轻轻托进了玉桶。
……屋外水珠敲打窗沿的声音,突然让人感觉有点心烦意乱。
芈八子衬着亵衣、躺在塌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脑海中时时隐现出赵雍的眼神,那双充满了觊觎和肆无忌惮的眼睛。她不知怎地,对赵王她并没有多少反感。
她侧过头瞥了眼外居,黑暗中隐隐能看到屏风后的一张小木床。她倒是并不在意自己会如何,她这样的样貌和身份,在寻常贵胄面前或许是贵不可攀,但她不认为自己在赵王的面前,能有多大的诱惑。
芈八子现在只是有点担心她的稷儿,虽然不能理解对方眼神中的含义,但她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
但她此时没有丝毫办法,就她们现在的模样,生死都不由己,就算是她们母子在赵国遭遇了不测,那人难道会为了她们同赵国开战不成?
她越像越气,不甘泪水渐渐打湿肩头。曾经万众瞩目秦王妃,也会有被秦人遗忘的时候吧,现在能记得她的又有几人?
……
……
郢都,章台宫。
熊槐脸色泛红,嘴里哈着酒气:“诸位爱卿,为我楚国复回故地,共饮此觞。”
“恭贺王上。”“恭贺王上。”“恭贺王上。”
屈原见众臣一脸的谄媚之相,撇着嘴毫不作态地在嗤笑一声。
这道声音在一片恭贺中,却显得是那般刺耳。
楚王的笑意骤然一顿,对着屈原不满道:“寡人看左徒似乎有不悦之情啊?”
屈原突然仰天叹了口气,起身揖道:“大王可是要臣为我楚亡国而开心?”
此话一出,殿内众臣瞬间大惊。
身侧的屈匄赶紧低头抻了抻屈原的袖袍。
熊槐眼神不善地盯着屈原道:“卿何出此言?”
“王上为何要臣等撤军啊!王上为何朝令夕改啊!”屈原语气悲愤道。
“汝这是在质问王上吗?”左下首的靳尚当即出声呵斥道。
“佞臣,楚国将亡于尔等之手!”屈原毫不畏惧道。
“汝放肆……”
“够了!都给寡人住嘴!”熊槐挥手大声制止。
熊槐这人虽处事犹豫不决,还不自知。
但他似乎也明白屈原是个忠臣,他没有立即制罪于对方,而是辩解道:“前线将士奋战数月都拿不下武关,又谈何灭秦?且秦国既然同意归还我商於,寡人也是为了楚国考虑,方撤军而归。”
“那王上为何要与三晋断交啊?”屈原再问道。
熊槐道:“楚国既然已经同秦结盟,怎可再通三晋?”熊槐想了下,似乎觉得这个理由不怎么好,又继续道:“秦国久久不与楚国签订还地盟约,是否是因为三晋呢?”
“王上!”屈原苦笑道:“商於两地的交割和三晋何干呐!”
陈轸此时出身对着屈原揖道:“臣听说,左徒在前线,私自与魏国盟兵?秦国不还地,是否与此有关啊?”
屈原摇了摇头:“秦国还未还地,我楚怎可松懈对秦国的制控?”
“那也不可同魏国走动!”熊槐高声道:“左徒可知,魏国已经联合韩国屯兵于汝水南岸。三晋是不可能同楚国同心抗秦的!等我楚、秦两国真的两败俱伤时,三晋才会出手。”
“那还不是因为大王的朝令夕改,断绝了三晋的盟约所至?”屈原再道。
“哼,我楚国历来与魏、韩结盟,还不是年年征战?与秦盟约以来,汝何时见过两国攻伐?”
“王上真的以为是秦国畏惧我楚国?”屈原顾自摇了摇头:“秦国从来不怕楚国,他怕的只是我楚国和三晋的联合攻伐。而今秦国已经是腹背受创,大势已去。此时不灭,待秦国喘过气来,楚国必遭反噬啊!”
“王上的一道王令,致使我楚军前功尽弃。现在好了,地未到手,盟友没了,可恨啊!”
屈原的一席肺腑之言,说的楚王一时有点心虚。
熊槐吞了口唾沫,强自道:“秦不惧楚,我楚亦不拒秦。商於两地,秦国若敢不给,寡人再发兵灭秦便是!况且有秦相亲自承诺,徒手可得而不要,难道非得血流成河?”
“兵事在大王嘴里竟然只同儿戏?还唾手可得?大王以为这世间真的有那么便宜的事情?难道大王不知,秦相张仪素以无信而明天下,大王受其欺骗还不自知,楚廷众臣多受秦国贿赂,而缄默不语。大王的臣子,大王的宗亲,都已经快让秦国全部买通了!”屈原重重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楚国难道不是将亡之国吗?”
“左徒莫要危言耸听了,左徒常将国亡、国之将衰,这等晦言晦语挂在嘴中,而我楚国却不见得有半点衰亡……”靳尚说着用挑逗的口吻对屈原道:“反而是有兴荣之态。”
“汝这奸臣、佞臣,私通秦相,收受贿赂,只顾自身贪图享乐,而至大义于不顾!楚国将亡于汝之手矣!”屈原咬牙切齿道。
熊槐坐在王榻上,眼神微眯,一脸的淡漠之色。他并非不知道自己手下的这些宗臣们收贿,但受贿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连刚刚亡故的令尹昭阳也曾是其中的一员,而像屈原这样的人太少了,并非是人人都能同他一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