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下脚步,脚下的刮擦之声也随之停下,周围顿时只剩一片黑暗的寂静。他孤身一人站在冰冷潮湿的石头中央,陈年灰尘一丝丝荡进他的鼻孔。他知道,有人在黑暗里看着他,等着他,空气里紧紧地绷着不安感。
伊尔明斯特任随那感觉慢慢生长扩张,他伸手握着石头把手,面对黑暗中潜藏而清醒的莫名玄机,召唤出蜜斯特拉赐予他的一道神明之法。这道法术要求绝对的宁静和全神贯注,时间耗费也颇长,是以他平时用得极少……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感到时间和生命的流逝,就像河流奔腾向前,再也不会回头。因为他的寿命,远比费伦大陆上大多数生命体来得长久,这种时光飞驰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了。
他的知觉蔓延在等候而聆听的黑暗中。不管对方是有生命之物,抑或是无生命之物,他都无法看到。然而,当他凝神贯注之时,魔法……所以,他敏锐地感觉到、辨认出法术所依存的表层,法力触须伸出的波纹,甚至是更为微弱的、在渐渐衰退的防腐魔法,他知道,这防腐魔法已经失效。
所有这些东西都摆在他面前。微弱的魔法飘荡在井底的每一处,然而没有一个魔法足够强大,能够正好固定在原位。但它们渐渐勾勒出一个大洞,或者说开阔的空间。一个很好的藏匿之所——在这间大厅的地底(他无法准确地说出这里到底是洞穴还是深坑),好几个力量汇聚的节点——这回不是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小魔法,而是强大的魔法力——正不断地跳动低语着。伊尔眨了眨眼睛。
不管是不是陷阱,他必须去看个究竟,等候在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有这么强的魔力。既然已经被带到了这里,而那团带他来的旋转体,正在看着他,自然也知道他的到访。那么又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的呢?伊尔放出一道通探石术,扫描着前方的深坑和裂痕,接着在它放出的微弱蓝光笼罩之下,他警惕地往前迈动步伐。
地面宽阔,全是洞穴中天然的石头。而再往前走,石块过渡到一块巨石所铺成的平滑地板,打磨得极为光滑平整,没有一丁点的苔藓弄脏它的表面。但白色的石盐到处都是,那是古老的岩石风化所致。石盐像手指一样扫过整块地板。
接着,伊尔明斯特看到一张王座,或称为座椅出现在眼前,是由同样的石材所制成。它上面没有魔法,这可真出乎人意料。但当伊尔用魔法视觉观察,王座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七个力之节点,放出的光芒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感谢诸神,椅子上没坐人。
伊尔叹了一口气,稍稍低下头,继续往前走。七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力节点。不管怎么说,要是他还是伊尔明斯特,就不可能对这样强大的力量视若无睹。他微微一笑,有点可怜地摇摇头,又往前迈了一步。
要是他不赶紧出去的话,他大概会丧身此地。
人类靠近了,更靠近了。
终身宿敌终于近在咫尺。
可他同时也靠近了那些古代铭文,那东西太强大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接近。
太靠近了。
他也许只有一次机会,必须放出绝对致命的一击,即使是这个被神碰触的凡人法师也绝无可能幸存。等了这么多年,再多等几天,甚至多等几个月,又有什么关系呢。复仇的一击终会爆发。
复仇的一击会暴露他自己,也会立刻把那敌人置于死地。即使他侥幸不死,也会变成一个法力尽失的残废,只残留一星半点的知觉,让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那时,他就会慢慢下手,让那仇人尝尝忍受漫长黑暗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再多等一会,多等一会,就像个等在阴影之中,耐心十足的鬼魂。
在洞穴后面最阴暗的一条石缝之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熊熊燃烧着复仇的黑色火焰,观望着机警的人类术士,一步一步走上毁灭之路。
成年累月为复仇之痛所驱使,日日夜夜被那些念头困扰和折磨……所有的一切,如今都将要做个了断。
“凡谰慕,怎么了?”恐怖术士也莱的声音,光滑柔顺得像一把丝绸,这是绝对的危险预兆。前往废墟的漫长而又紧张的旅程(毫无疑问,强大的敌人肯定早已等候在那里),丝毫没有对他的坏脾气有所改善。而要是他的一只靴子正在陷进一个满是泥浆的水坑,他更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情。再往前走了三步,另一只靴子踩进第二个类似的洞。打从那时开始,他彻底失去耐性,再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爬山虎的刺角划破了他的双手和脸庞……而最重要的是,这一切,当然都被圣夜屋的高级女祭司们从远处看得清清楚楚,她们一定在嘲笑他。而掌管黑夜的女神必定也对此了然于胸。
确切地兄容,凡谰慕是兴奋得手舞足蹈,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这位莎儿神的前哨术士身材瘦削,说话声音素来柔和,对于自己的任务也极是尽忠职守。但他现在未免太过兴奋了。也莱从没见过他这样。
“我的黑暗兄弟啊,”凡谰慕兴奋地小声说,“我发现了点东西。”
“不可能。”也莱自言自语地说,皱眉道:“是真的吗?你可真令我大出意料。”
“一块石头,”凡谰慕继续说,令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也莱声音里浓浓的挖苦之意,要么他就是突然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敏捷反应,把自己的态度完完全全藏了起来,“石头上写着字。”
“石头上写着字?写着什么字?”
“啊,哈。事实上只写着一个字母。但它足有一个人那么高。一个‘K’字。”
“不可能!”非姆特嘲讽地大声说,“那怎么可能呢?”
“我的兄弟,千真万确,”凡谰慕确定地说,对于伙伴们的嘲笑,他看起来完完全全是没听出言外之意来。
“带我们去看看。”也莱简短地吩咐,接着稍稍抬高音量,“兄弟们,慢慢前进,保持距离,看着周围树丛的动静。万一有人从暗处偷袭,我可不希望大家挤成一堆。要是我们那么做,一个大火球就能把我们都收拾干净。敌人肯定不会放弃如此大好机会的,明白了吗?”
“是的,”札鲁佛低声答道。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声音,也莱没来得及分辨出那到底是谁,嘟哝道:“我们的也莱兄弟,考虑可真周全。”
不管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莎尔神的诸位术士一路平安地来到凡谰慕找到的那块石板跟前。它平躺在两大团苔藓之中。多年来无人理会,它几乎已完全覆盖在落叶和腐叶之下,但那个大大的“K”字仍清晰可见。深深的字迹,足有一张神庙大椅般大小。而石板本身看起来,年月古老,亦体积庞大。
也莱往前靠着身子,完全顾不得掩饰自己飞速上升的兴奋感。魔法。这肯定和魔法有关,强大的魔法……而魔法,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把它全挖出来,”他命令道,之后谨慎地站到后边,看着他们把它挖出来。这块石头果然很长,比一个人伸直背躺下还长,而宽度更是长度的两倍以上。而在地面沿着石板边缘往下陷落的那一点上,更可看到它的厚度,足有一把短剑那般长短。
终于,石板完全呈现在众人眼前。莎儿神的侍者们瞪着这块厚重的巨石……而它则耐心地回看着他们。
它早就知道,先眨眼的肯定不会是它。
沉默让人不舒服地蔓延开来,众教士一起抬头看着他们的带头人。也莱叹了口气,说:“札鲁佛,你用用那种术士们常用的揭示法术。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机关——但这肯定该有一个机关。”
札鲁佛点点头,照做了。众人屏息凝气,也莱也不例外。札鲁佛终于抬起头来,慢慢说道:“完全没有任何魔法。石板上,周围,都没有。我的法术所及,只看到了我们随身携带的魔法物品。”
“不可能!”也莱打断他的话。
札鲁佛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但我的法术不会欺骗我的——难道它欺骗了我?”
也莱紧紧盯着他。而其余的莎尔神术士,都仿佛放松一般,长长吐了一口气。他们一起朝前走了几步,不约而同地站在石板上——就好像石板在召唤他们。
也莱转过身,一声警告从他嘴唇里冲出来。但他的叫声很快就没了后文。教士们按照他的命令,在石板上走来走去,使劲蹬脚,刮靴子后跟,然后瞪着周围的树木——也许石板是一个法术了望台,会引发什么特别的陷阱。
但石头上并没爆出闪电球,把他们震飞上天;也没有人发生了形体上的变化,更没有人尖叫,甚至没有谁的脸上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表情。
没办法,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耸起肩,陷入沉默,先互相大眼瞪小眼,接着全都瞪也莱。好在赫理格开了口,说出了他们都想说的话:“可这里绝对有某种魔法,这石头放在这里必有目的。而且它绝不可能是一座坟墓的盖子,否则——除非有一条龙,才能把它顶起来。”
札鲁佛扬眉道:“你以为我们没办法搞定龙,别人也都没这个本事吗?也许它本来就是专门修给龙用的储藏室呢?那又该怎么办?”
“在一座森林的中央?在这么个开阔的低洼地上,周围连岩石都没有,你觉得会有龙?我承认,我对巨龙没什么太多了解,可我觉得这压根不对。”非姆特抢白道:“不可能。我认为这块石头,是人类弄出来的;要么就是替人类工作的矮人做的;还有可能是精于刻石的巨人所做。”
“那你觉得,这个‘K’字,指的是谁呢?是什么东西?什么人?”凡谰慕大声喊叫:“是个国王?还是一个国家?”
“或者是,一位神?”札鲁佛平静地回复,他声音里潜藏的某种意味,让所有人的眼睛都忍不住转向了他。
“火神库索斯?在森林里?”赫理格不太确定地说。
“不,不,”凡谰慕兴奋地说,“这应该是历史上一个传奇法师的名字,他公然违抗神命,偷了世间所有魔法,封号自己为万法之王呢!叫、叫凯、凯什么……是了,叫凯撒斯!”
年轻人的嘴里刚蹦出这个名字,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来不及多喘一口气。他在石板上站的地方,前后分别是非姆特和赫理格,他们本该能轻而易举地拉住他的胳膊肘。可现在那里空空如也。
这两个勇敢坚定的教士一看情形有异,“蹭”一下就从石板上跳到地面,动作迅速得甚至让人感到有点滑稽。
札鲁佛脸色冷峻地点点头,眼睛紧紧锁在凡谰慕站的地方,而也莱则慢慢地不停说着,“好吧,好吧。”
剩下的四个教士紧张地瞪着石板,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地位最高的恐怖术士柔声吩咐道:“札鲁佛,站到那个字母上去,然后念凡谰慕说的那个名字。”
札鲁佛飞快地看了也莱一眼,他的表情说明这是一个不容违反的命令,只好照着做了。非姆特和赫理格不自在地动着身子,一边看着他们中间能力最强的同伴一瞬间中消失不见,喉咙里再也压抑不住恐惧,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这时,也莱又道:“你也照做,赫理格。”
赫理格发着抖,站到石板上,牙齿哆嗦得连“凯撒斯”这几个音节也说不太清楚。但他也和前两个前辈一样,迅速地没了影子。非姆特耸耸肩,连命令也不等,直接上了石板,朝也莱看了一眼,后者正点头朝他示意。他小心地把靴子挪到巨大的字母中央,转眼间,又一个术士不见了。
现在只剩一个人了。
也莱看了看周围的树木,没有任何动静。他耸耸肩,照着其他教士的作法,站到石板之上。
远在众人跟精灵交火之前,远在那个精灵易如反掌地杀掉艾霖玳尔之前,也莱就觉得,圣莎儿安排他们成为法师的整个计划都出了错,还错得非常离谱。确实是些恐怖的法术。就算奇迹发生,这道远程传输法并非一个巨大的陷阱,结果也无非是,他们找到了足够的魔法,从而获得黑暗夫人安佛娜的赞许,让他们能活得更久些,享受魔法带来的喜悦。仅此而已。
他为这个想法冷冷笑了笑,从容不迫地慢慢念道:“凯撒斯。”
眼前的整个世界旋转起来。
黑暗中亮起一团红色的光环,照亮了眼前上百道金属盔甲,以及数不尽的宝石。光芒是从地面发出的——他们走到哪里,脚印处就会发光。
现在再让大家保持警戒,当心守护魔法和守护生物,似乎是太迟了。凡谰慕已经跳下这齐膝高又变化无穷的奇境之中,伸出手使劲去拔动一副护手,那上面镶嵌了成排的兰宝石,从内到外都在放光。顿时,在这座地穴里,有数十个地方闪动起惊醒的魔法,此起彼伏地互相辉映,甚为险恶。
地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但到处堆满奇珍异宝,大多数宝贝人们从来也不曾见过。但从它们的外貌上揣测,这些珍宝都附有强大的魔法。
也莱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但札鲁佛仍来十分的一瞥。他知道,敬畏和错愕一定分外清晰地写在了他脸上。
年轻的恐怖术士可一点也没浪费时间:赫理格从一具盔甲上使劲扭着它的护喉,看起来就像是在跳华尔兹。一排带着外鞘的棍子叮当地拍打着非姆特右腿,挂在他腰上系的一条表层全为珠宝的皮带上,就像是为专为他所特制的,当然,他收紧了皮扣,以配合自己的腰围。他眼神饥渴,正翻找着另外打眼的东西。凡谰慕也已经戴上了护手,眼睛早就落到别的宝物上了。
只有札鲁佛双手空空地站着,什么也没拿。他正举着手,随时准备放出禁止术,以防有哪个年轻的恐怖术士触动什么机关,牵连到所有人。
也莱打量着每个方向,没有东西在移动。他同时也注意到,这间房间,墙壁全由大石砌成,没有任何门、出口或是通路。于是他静静地说道:“噢!各位恐怖兄弟,有谁想过我们该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还是‘凯撒斯’,”赫理格清晰地说,护喉甲胄已成功地取在手里。
什么也没有发生。而凡谰慕抬起手来,指着地穴远处一个十分昏暗的墙角。“那边的地板上,还有一个很清晰的‘K’字,跟外面的一摸一样。”他报告说,“那就是出口了。”
“是的,那里是有个‘K’字,可那到底是会把我们带出去,还是带到另一个更深邃的不知名之地?”札鲁佛问道。
“而且,要是我的话,如果我的地穴里出现了不请自来的小偷,肯定会在出口处布下一两种防护法,或者守卫什么的,保准盗贼跑不了。”也莱也赞同道,他站在自己出现的原地,一步也没有动,接着又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凯撒斯”。这一回眼前景色并没旋转飘飞,但对此结果,他显得并不太吃惊。
凡谰慕继续拉着各种金属盔甲,也莱看了一阵,又看到非姆特把什么东西藏进了袍子下,手指在被遮住的小口袋里忙活着。
“无法带走的东西可千万别拿,”资格最老的恐怖术士警告道,“而且,见到黑暗夫人之后,一定要交出我们在这里找到的所有魔法物品,不管是什么,全都得上缴。各位对此事务必做好心理准备。条规必须遵守,此时此刻,直至永远。”
非姆特的手猛然停下,当他发现也莱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脸“腾”地红了。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可札鲁佛先他一步,大声地问所有人:“有谁找到什么法力特别明显的东西吗?”
众人全都摆手摇头皱眉。也莱用靴子尖踢开一个小黑箱子,里头摆满“成群结队”的各种戒指,他的眉毛几乎翘到天花板上去了,赶紧又把箱子盖踢上,开始打量旁边摆放的物什。
“札鲁佛,”他朝脚下发光的神秘珠宝垂下头,“来看看这个‘小圆圈’,这个符号好像是‘治疗术’的意思呢?”
札鲁佛闻听此言,扑了过来。也莱嘴里的“小圆圈”,是一顶王冠,深重的黄金层贴在另外一种更持久的金属上,上面刻着两只手,托举着闪闪发光的太阳。“是的,是的,”他兴奋地回答,连忙把它捡起来,拿给其余人看,并道:“快多找点这类东西,暂时把其他的东西放下。”
恐怖术士们照他吩咐,在珠宝堆里翻动着,一次一次地抬起身,嘴里发出满足的叫声。札鲁佛接过他们递来的收获——四顶王冠和一条束带。也莱下令道:“够了。所有人,带上能够随身携带的东西,把剑啊盔甲什么的暂时留下。那些东西可能会惊醒这里的防卫,我们可不能冒这个风险。把东西都拴好,做好战斗准备,我可不希望看到有人抱着一捧珠宝,摇摇晃晃地站在队伍里。”
他弯下腰,一连打开了好些小箱子柜子。接着,他再三思量,又重新拿起最先那个黑色的珠宝箱,密密麻麻的戒指安全地藏在里头呢。
他花了些工夫,松开了腰间长长的皮带,把节杖全挂在后腰,小珠宝箱子终于被藏进了他前腰的裤子里。也莱已经准备好了,于是精神勃勃地吩咐说:“凡谰慕,我深深相信所有的荣誉都将归你。来,快带我们离开此地。”
最年轻的恐怖术士朝地穴后面的那个地方看了一眼,“K”字正无声无息地等着他。他咽了一口口水,说:“您说过那里也许会有卫兵……”
也莱点点头,“我深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对付他们。”他声音平淡地说,继续等着凡谰慕有所行动。
最年轻的“教士转职术士”很不情愿地穿过拥挤的房间,放慢脚步走到地面的字母之前。四双眼睛都在看着他,而眼睛的主人则一一放下手中未经确认的魔法物品。凡谰慕朝他们狠狠看了一眼,眼神里混合着气愤与失望。他站直身体,念道:“凯撒斯。”
一切都像第一次那样,凡谰慕无声无息地飞快消失不见。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赫理格身旁的珠宝堆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动弹起来,在小东西往下掉落的咯拉咯拉声中升起来,莎儿神教士赶忙往后退了几步,无声地发出警告。
“什么也别做。”也莱赶忙道。在几乎凝结成冰的无声之中,四个人全都看到,一把闪光的剑升了起来,光滑而璀璨的剑刃对准了札鲁佛和也莱之间的某个地方。它大概足有五六尺长,剑柄镶嵌满各种宝石,不断闪动。在剑刃中部的蓝色侧翼,一道古文符号和字母连续变动闪烁。
“赫理格,”也莱下令,“跟着凡谰慕。小心点,弯下腰,赶快,赶快。”
等第二个恐怖术士满头大汗地传到别处,空中的剑如同蜻蜓的翅膀般扇动起来,但并没有挪动。也莱看着它,又慢慢地说,“非姆特,该你了。”
利剑仍停留在原地未动。这时地穴中只剩下札鲁佛和也莱二人。高级恐怖术士朝自己最能干的伙伴问道,“万一这里有什么魔法阻止我们再回到此地,我们得找些最合适的东西带走。你觉得我们该选什么?”
札鲁佛耸耸肩,“要想把这里的东西全检查一遍,恐怕至少会花上几年。而且就算检查之后,我们也最多能了解每件东西很小一部分法力和用途。这些东西绝对令人……疯狂。这里的宝物如此之多,我想,即使上千个莎儿神的信徒聚集在此,也无法一一清点。如果我只能拿走一样东西,那么,就拿那边的那束棍子吧。我猜那是四根棍子,我们差不多可以人手一根。而且我确定,那里必定有我们所需要的魔法,尤其是在战斗当中,一定相当有用。要是我们能够成功地唤醒它们,至少能令人信服地假扮一阵子大法师了。”
“但愿这‘一阵子’,会是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也莱同意道,“每人两根如何?”
他们又朝悬在空中的剑看了一眼,小心地从它身边躲过。札鲁佛用一只手拿起两根棍子,又用另一只手抽出一根比较趁手的,紧紧握住。治疗环鼓鼓囊囊地塞在他的行囊之中。
也莱看到札鲁佛拿好棍子,抿嘴一笑,吟了句谚语道:“圣莎儿神之外,汝不敢信神。”他一边说着,一边也把手中的棍子举起,好让札鲁佛看到。
“要是在传输过后碰到什么危急时刻,我打算在那时再使用它,”札鲁佛小心地说,“并不是为了——当前的危险!”他的声音陡然一变,尖利地警告道:“小心那把剑!”
也莱转过身,却发现剑仍像刚才那般悬挂着不动。不待他扭过头,已听见札鲁佛镇定地说道:“凯撒斯。”
高级恐怖术士抓狂地闪到一边,他潜意识地觉得札鲁佛一定是克制不住冲动,扣动了棍子的扳机。他往后一倒,仰面朝天地跌在一大堆魔法衣物上。他身体下压的衣料顿时闪起光,而后背被一排尖利的东西顶住,痛得硬生生的。也莱顾不得这许多,赶忙站起身,匆匆又看了一眼剑,它还是悬着没动。
他环顾整间房间,又往地上看了看,发光的脚印正褪成血迹暗红暗红的颜色,然后抬起眼看着一屋子沉默无声的财宝,最后再一次把视线落在他跌倒的那堆衣服上。
那肯定是一件三角内衣,就跟那些傲慢贵妇人穿的一样……他一件接着一件地拿起地上的外袍,强大魔力一阵赛一阵地冲击着他的手指尖。这些都是正规的女士礼袍,束胸之下露出丝网状的小洞眼。
也莱打量着一件衣服的肩宽,皱起眉毛沉思了一阵……接着,他耸耸肩,开始往下脱自己的衣服。他得赶快点,才来得及阻止那些家伙的“恶作剧”,至少是不能让他们离开他到处游荡。他的眼睛一直放在那把悬空之剑上,四周似乎变得昏暗了些。
但愿他们不会找来一面镜子,免得照出他现在的样子。也莱能够想像,安佛娜要是看到他穿成这副模样,会笑得多开心啊。他终于挣扎着穿上了这件怪模怪样的女式外衣,站到地板上的“K”字上。他用一只眼撇着剑,用几乎是恶狠狠的口吻唤出了“凯撒斯”。
一棵苍老粗壮的黄昏树,现在只剩下残缺的树桩,悠悠冒着烟,无声地见证了年轻恐怖术士手中武器的威力。也莱瞪着那棵树,怒火渐渐在心底燃烧,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非姆特就兴奋地朝他甩过来一枚戒指。
“黑暗兄弟,看看这个!这枚戒指,能让佩戴者完全隐藏在魔法中,连札鲁佛兄弟最棒的搜索术拿它没奈何!戴上它的人,哪怕是去和眼魔作战,也能大摇大摆地获胜啊!”
“这种大胆的计划,大概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奏效。真实的世界里,你很难碰到如此好运。”也莱严肃地回答,“为了你自己着想,别再多说。”他用眼睛搜寻着札鲁佛,看到他正从背袋里小心地取出王冠,一顶接一顶。
“啊,”恐怖术士的头目满意地宣布道,“这可真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我们都来用用这些治疗术,再花点时间检查这些棍子棒子,之后就继续前往废墟吧。”
之后的一段时间,又有好几棵树遭了殃。至于治疗物品,则件件都功效强劲,使用过后,远比普通治疗法有用。有两根棍子只能放出用于作战的“魔法光弹”,而另外的则还能放出怒吼的火舌,以及威力强大的魔法爆裂术……还有两根,似乎能吸取魔法物品的能量,甚至吸收挥舞者放出的法术,进而施展出最强大的攻击。
“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凡谰慕大笑着,把一棵无辜的小树苗炸成了粉末。
“运气?不,黑暗兄弟,是圣莎儿引导我们来到此地。”也莱严厉地说——其实他只是在向那些从远处观望的女祭司们演戏罢了。“莎儿神永远引领我们……请你千万别忘记这一点。”
“当然不会,”凡谰慕匆匆回答,接着又大笑起来,他手中的棍子再次呼啸,另一可树消失在翻滚的火焰中,树叶落得满地都是,一缕浓烟飘上天空。
“凡谰慕兄弟,”也莱厉声道:“赶快停下这毫无意义的破坏!我可不希望方圆百里的法师都出现在我们面前,抢夺我们的战利品;也不希望这片林子着火!难道你忘了艾霖玳尔的下场了?”
凡谰慕扮了个鬼脸,但仍无法克制地把玩手中的棍子,就像是一个战士得到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一般兴奋。
“黑暗兄弟,请您原谅我,”他逐字逐句地说道,“我完全被它的力量所吸引。”他舔了舔嘴唇,坚定地握住棍子,仿佛是为了寻求赞许,又接着说:“您难道不知道吗,毁掉面前所有的反对自己的东西,那是多么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啊。”
“不错,凡谰慕,的确如此,我也一样。”也莱回答,晃了晃手里的棍子,并用棍尖指着凡谰慕的脸,在年轻人眼睛前轻轻摇动。凡谰慕见了,脸上顿时苍然失色。高等恐怖术士继续往下说:“但这世界上,诱惑有许多。毁灭只是其中之一。”
也莱微微一笑,反手一转,把棍子收回腰带,“是的,”他朝着废墟方向迈开步伐,又补充说:“只是,其中之一。”
他在身后挥挥手,示意众恐怖术士跟上他。众人很不情愿地照做了。凡谰慕停在原地,长久地回望着巨大的石板,还有后面的树林。结果却看到札鲁佛举起棍子,眼神冰冷地对他微笑着。札鲁佛是负责殿后的。
凡谰慕勉强地裂开嘴,可惜札鲁佛的眼睛并未因他的笑容而变得稍微温暖一点。年轻的恐怖术士艰难地咽下吐沫,转过头,跟上其余人,朝前方注定的厄运一步一步跋涉而去。
“现在,看看另外一只手上,这片卷起的树叶,告诉你这是……”
堕落星在半中央打住话头,突然伸直了背,几步把头撞在尤姆贝伽身上。人类法师匆匆往后退,差点跌倒在地,精灵一把手抓住了他。
但他双手张开,全身仍有些发硬,这时月之精灵已经扬起头,张开嘴,仿佛正在品尝天空中落下的什么东西。
尤姆贝伽一声不吭,一直盯着这位像雕像般一动不动的朋友,过了好一会,才小心地问:“堕落星?怎么了?”
“你以为我停下不动,就会有别的什么东西跳到我身体里吗?”堕落星稍有些责备地回答,他重新低下头,转过脖子,再稳稳地一把抓住尤姆贝伽的胳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贯而不失优雅。精灵道:“难道有什么摄身巫术,是我所不知道的吗?”
苗条的精灵熟练地拉着人类,朝树林之间走去,暗绿色的斗篷高高地飘扬在他背后。“我们要到哪里去?”尤姆贝伽用发问代替了回答。
“去我们需要去的地方,而且得赶快。”堕落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拉着人类小跑起来。
“是什么——”虽然是顺着一面下降的草坡往下跑,尤姆贝伽也禁不住气喘吁吁,“——地方呢?”
“另一片如此古老的森林,只是要越过海洋,到对岸的一个海湾去。”堕落星的呼吸稳定,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树叶上闲逛,而非奔跑在森林中。他不断地跳过倒塌的树木和残缺的树根,在野生的植物之间匆忙奔走,同时分外镇定地说:“那个地方,人类都差不多忘记了它的名字。”
“可,可为什么呢?”尤姆贝伽大声问,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奔跑着,但他的身子离那纤细的精灵却还是越来越远。他实在无奈,被拖拽得几乎要从精灵手里抽回胳膊。
“树林着火啦!”堕落星皱着眉对他解释,“非常突然地着了火,就像是被闪电击中似的。可那里当时并没有暴风闪电,能够造成如此之大的伤害——好啦,我们到了!”
他们一同跳进两棵阴影树之间,它们完美结合在一起,分开不到三尺远。阴影之中旋起一阵蓝色的薄雾,把两人抓起,嗖地弹向远方。
尤姆贝伽落地之时,脚已经踏在另一片森林的土地上。这片森林更干燥,更空旷,没有啾啾的鸟叫,也没有跑动的小动物。他张大嘴巴,试图往身后看。可这时,堕落星却放开他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两人的眼睛相距不到半寸,月之精灵低声道:“不必要的话,千万别发出声响,不要叫唤任何你看到的人……哪怕那是你的老朋友,也不能打招呼。嗯,嗯,应该说,尤其是不能招呼你的老朋友——”
“什么?为什么?”尤姆贝伽几乎有些绝望地问——诸神啊,难道他除了“为什么”这个词之外,再不会说别的字了么?
“为了让你活得更久些,”堕落星回答,两只手指轻轻竖起,封住人类法师的嘴唇,“这就是原因。”
不死鸟之塔,黑暗,阴冷,人迹罕至。
但顿坦·提阿罕姆斯回来之后,立刻在塔楼附近布满厚厚的荆棘,参差不齐的碎石,还有足以使人掉下去摔断脖子的深深大坑。这是他用魔法人偶挖成的,等所有的人偶完成任务后,全都自动解体,他这才稍感安全,觉得自己不会被胆大妄为的冒险者们所骚扰。不过要是真有冒险团来了,顿坦非得极擅长“逃匿”一道才可侥幸存活……否则,就只有……死掉。
很长时间以来,不死鸟之塔的大法师对“寂寞”二字的感情,早已并非厌倦可以形容。试想,有什么人能忍受这样的感觉:研习一本古老而倍加熟悉的魔法书,但其中的魔法,却让他一个也无法使用?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像墓地之鬼一样,跑到地窖里,狼吞虎咽地吃蘑菇。这种事情让他感到极度厌倦。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对于去任何地方,都感到极度厌倦,所以他从不离开这座塔楼。
这些时间以来,他所见到的费伦大陆,仅限于从城堡窗口里望出去的景色。从破晓至黄昏,他从不敢轻易使用那八根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贵的蜡烛头——他,顿坦·提阿罕姆斯,曾经是多么习惯随手召唤光芒,根本不需要思索。但现在不行。黑夜中的光芒会吸引冒险者的注意力,饥渴的野兽也会跑进这座塔里。两天多以前,他才把所有的百叶窗插上了窗拴。而其余的时间,他就蜷缩在窗口下,嘴唇因为恐惧而感到干渴,倾听一只愤怒的半鹿鸟凶狠地拍打翅膀,用犄角使劲撞击古老的木材。他只希望那木门能支撑更久一些。
如果这些敌人进入这座塔,那么他该怎么做?又能怎么做呢?他并没有任何特别强力的武器,而他的法术又总是失败——要不是他� ��那枚大奖牌封存住其中最宝贵的能量,每一次尝试,都会让它们越变越虚弱。
早些日子,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几乎为此感到疯狂,一次次频繁地召唤出混乱的魔法,期待它只是暂时失效。但随着时间过去,他只是陷在自己无边的阴沉之中,坐在一旁干等着魔法重新听从他的使唤。如果在此之前,有人闯进这座不死鸟之塔,那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掉他。
每天早晨,顿坦·提阿罕姆斯都要到楼下的餐具室,施展一道他当时想得起的简单法术,然后就板着脸等待,墙壁会变成紫色,要么石头融在一起,或是突然变成一大束疯狂盛开的鲜花,或者是任何蜜斯特拉神突然想起的奇思怪想。
每天早晨,他都期待法术回复正常,那么他就可以重新开始“不死鸟之塔大法师”的正常生活了。
但每一天,降临地下餐具室的都只有“失望”而已。
每一天,他都绷着脸,爬回冰冷的厨房,煮熟点扁豆,从大理石盖子盖住的巨大环形奶酪上切出一小块,接着爬上楼梯,回到高大的窗户之前,重新研究施放错误的法术。
每一天,他都感到绝望感在日渐增长。
要是再这么下去,也许总有一天他会下定决心,利用那块大奖牌,远远地飞离此地,找一个遥远的国家,没人会认得他的脸,在那里他能找一个抄写员的工作,忘记他曾经是个大法师,能从其他世界召唤出猛兽。
啊哈,因为这个活见鬼的原因,他就得——
隔壁房间有什么东西打碎了,有点像是玻璃悦耳地打破,接着一打铃铛响起来。顿坦匆忙站起身,走出门,一瞅——啊!
是他在混乱森林里那道精灵树门旁设置的信号术……也就是说,有人利用那道门,来到森林的南边,就在星满多附近。就是这个!他不能再忍受躲避和无所作为的日子了!
“精灵出动了,”顿坦·提阿罕姆斯堂而皇之地对玻璃碎片说道,“我必须到那里去,至少让我看看他们会弄出多少混乱的法术来!”他用匕首狠狠切了一大块奶酪,用一块旧毯子胡乱地把它包裹起来,拿起自己的旅行魔法书,把所有东西扔进一个破旧的肩袋。他把剑收回鞘,从大奖牌上召唤出闪烁不定的法力,施展出他准备已久的那道法术。
“再见,老石头们,”他对塔楼说道,又冲它看了最后一眼,“如果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过了一会,他站的地方突然空了。再过了一会,房间里又响起另外一声信号,但已经没人听见了。
一位大法师的生命,大概也和这差不太多。
兴奋的火苗在她身体中燃烧,在喉咙末端快活地跳动着,这种感觉她已多年未曾体会。慢慢来,丝拉德,千万别慌,你激动得就像个小女孩一样,不,小女孩也没有你这么激动。
她像黑暗中的一缕烟雾,沿着洞穴后的一条细墙缝,回到上面的主厅。
她很久以前就在为这道法术做准备,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打乱她的筹划。她一转眼就把法术放出,灰色的烟雾停住不动,就像是一块在井顶的千年顽石。任何人从地面看去,都会认为它是一层抬高的石地板,如此一来,井口就被完全挡住了。而她的猎物,从井底往上看,也会认定那是一块坚硬的巨石,毫无疑问,他会陷在她的陷阱中脱身不得。
丝拉德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又扑回冰冷黑暗的石头地板。现在,让那救世主来拯救我吧……再让他欣然地献出自己,供我慢慢取食。
她向利箭一般射向洞穴;伊尔明斯特皱起眉,抬起头,感觉到魔法形成的扰乱波。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很久,他再次怀疑地将通探术投入前方布满灰尘的黑暗之中,小心地迈着步伐。而这段短短的时间,已足够丝拉德偷空钻进一道古文之下,让它微弱地放起光。
伊尔明斯特停在古文之间,打量着那些完全陌生的曲线和交叉点。他一个符号也不认识。它们看起来太过负责,太过古老,绝对是耐色瑞尔时期的文字……至少也是在耐色瑞尔沦陷之后,所出现的数十个为时短暂的小王国时代之古迹。根据他所读过的那些发黄的旧历史书所记载(如果它们没错的话),那些小王国全都为自立为王的法师所统治。
但只有这一道铭文在发光。伊尔专心地注视着它,“这里有魔法感应,”他自言自语地说,“可是谁的呢?”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这位阿森兰特人脸上露出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微笑,叹了一口气,放出一道解除术。
咒语的回音静静地回荡,从四周岩石铸成的墙壁传回他的耳朵。这时,古文的光芒中隐隐现出一颗头颅和一副肩膀的影子。
那颗头颅上的双眼十分深邃,漆黑荡起波纹;长长的脖子从肩膀上伸出,头发如丝般垂及胸口——实在是令人惊讶的美貌女子。但看起来,伊尔的解除术无法将这神秘离奇的影子从古文牢牢的掌握中解救出来。
古铭文不断脉冲放光,紧接着,从遥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救救我”的虚弱叫声,“愿诸神在上,赐予您仁慈与善意,请将我从这里放出去吧。”
“您是谁?”伊尔静静地问,往后退了一步,跪下膝盖,好更靠近地观察那女人的脸庞,“这些古文又是什么东西?”
影子的嘴唇似乎在发抖和喘息,当她的声音再次飘荡在石穴之中,她抬高了音量,似是战胜了肉体和精神上痛苦,“我叫做丝拉德……丝拉德·林娜,我被魔法禁锢在此地,时间太久,我无法记清,到底已过了多少年。”
随着这最后几个字,影子变得黯淡下去,并缩回古文之中,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
“那么,是谁将您禁锢在此的呢?”伊尔明斯特问道,飞快地转过头,看了看漆黑而空阔的四周。啊,为何会如此——他始终无法拜托那个被人监视的感觉……绝对不是这双飘在他脚附近的眸子,不是这双漆黑的光谱之眼,还有别的什么人……
“制造这些古文的那人,将我禁锢在这里,”阴影低声对他说,“我的精神和念力,就是这些魔法的本质,能够维持它们法力恒久不变。”
“可是,为什么是您呢?为什么那人选择了您?”伊尔静静地问,瞪着那对漆黑的眼睛。在那深邃的眼神之中,仿佛有无数闪光的星星,聚在一起祈求于他。
他听到了她的回答,也许这声音是他所听过最最哀怨的叹息,然而声音所说的内容却分外清晰明了:“凯撒斯总是如此残忍的。”
阿森兰特人的眉毛扬了起来,他知道这个名字。人世间最傲慢的凡人法师,因为疯狂和愚蠢,竟然妄图窃取神届的力量,自此遭受到恒久的厄运。
“凯撒斯”这个名字,对所有法师都意味着危险。伊尔明斯特的眼睛眯起来,立刻退后,毫不犹豫地放出一道魔法。依靠这道法术,他就会知道这位被禁锢的灵魂、不死之身、神奇之影、甚至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所说情况是真是假。自然,这位丝拉德·林娜被困在这里,那她一定曾经是有所成就的女巫,也许是凯撒斯的对手,或者是徒弟。她应该知道他所放的是一道测谎术。
两人的眼睛会意地交合在一起,伊尔明斯特耸耸肩。她的话这么简短,即使所说完全属实,亦可能只是片面的真实。就像是决斗之前的剑客,他们必定得好好掂量掂量对方所说的话,和剑术。他退后一步,朝身上召唤了一道魔法防护(在进入地穴之前他就应该这么做),然后重新朝前走。
在防护放出的微弱光线之外,洞穴后方深深的黑暗当中,那双一直注视的眼睛燃点起了新的怒火。
“如果您被施放出来,你会做什么?你必须做的事情是什么?”伊尔问那影子。
“继续活下去,”她喘着气说,“啊,人类,快些让我重获自由吧!”
“解救您之后,你要对这些古文做什么?”
“将它们逐一唤醒,”影子呻吟着说,“然后它们很快就会耗尽能量。”
“被唤醒的古文有何种能力?”
“它们会召唤出凯撒斯的映像,指导观者以魔法之道。藏在这里的这些教程,凯撒斯本来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
“那克隆人发生了什么事呢?为什么他没出现?”伊尔直截了当地发问,他加快了速度,因为测谎术马上就快失效了。
那双闪着星光的黑眼睛笔直地注视着他,“等我从这禁锢中清醒过来,我猜已经过了很长时间。那时,我发现克隆人坐在王座上,头被砍下,身体变成一具干尸。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当倒数第二个字从影子的嘴唇里飘逸而出,伊尔的测谎术就失效了,但不知何故,他觉得这个影子值得信任。
“丝拉德,我该如何解救您呢?”他问道。
“要是您还有另一道释放术,或者失效术,请对准我放出它……不是对着古文,对准我。”
“那如果我没有了这类法术怎么办?”
那双黑眼睛眨了眨,“站在我上面来,这样您的防护就可以接触到禁锢我的这道古文。接着对准这些古文字,放一枚魔法光弹。再接下来,您一切安然无恙,而我亦得自由。当然,请容我提前告诉您,这样做会耗费掉您的防护。”
“请您准备好,”伊尔明斯特对她说,站到她上面。
“噢,人类,为了这一刻,我已经等待多年。我早就准备好了。请别把您的靴子踩到这些铭文之上。”
阿森兰特人把脚从发光的记号上挪开,准确地放出光弹。蓝白色的光芒冲击着他,不断地动荡着,牵引着,脚下的古文闪烁着眩目耀眼的射线。他清楚地听到丝拉德的喘息声。
她的呼吸声急促而粗糙,她汹涌着从铭文中冲出,站在伊尔身旁破碎的防护边。伊尔倒退一步,正好看到她满脸野性的狂喜。所有的魔法似乎都冲进她的身体,时间每过去一刻,她明显地越来越凝结成固体化,具有了更真实的质感。她闪动着,鬼魂般的形体变得完整,身上还穿着一件暗色的长袍。她的肩膀在女人里显得很宽,腰肢纤细,个头甚至比伊尔还高;头发黑亮,披散着垂及腰部,如同是黑色的丝绸,双眉弯弯如柳叶,暗绿暗绿的。至于她的脸,十分骄傲而且生动活跃——并且非常,非常地美丽。
“向您致敬,我的救命恩人。”她说,眼睛里充满感激,与此同时,最后一波魔法火焰冲过她的身体。她说话的时候,一线火舌从她双唇间逃逸出来。“丝拉德欠你一命。”她有些迟疑地,伸出一条细长的手臂,“请告诉我您的名字。”
“人们叫我伊尔明斯特,”伊尔告诉她,小心地和她保持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在她够不着的地方。
“伊尔明斯特,”她眨着眼睛,“哦。——请接受我的谢意。”
她反手抱了抱自己,仿佛还不太习惯自己重新变得完整,恢复了人的状态。接着,她朝前走了一步,从铭文上挪开脚。她的脚上似乎穿着高跟鞋——确切地说,是高统的黑靴。
她刚一走下铭文,它就猛烈地爆发了。一条白色的火柱从上面冲出,足有一个人的两倍身高,烟雾随之喷向四面八方。
伊尔明斯特又往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在黑暗的洞穴后墙,一个深深的墙缝里,那双神秘的眼睛怒火万丈,似乎就要冲出来——但最后,它留在原地没动。它所在的地方,离人类法师门户大开的后背,也并不算太远。
“好吧,丝拉德,”伊尔看着眼前衍变的魔法,问道:“这是什么?”
“铭文的魔法,”她微笑着回答他,“凯撒斯只是准备用它吓唬吓唬入侵者,它对人没有伤害的,只是一列幻觉罢了。往下看吧。”
她别过头,抱起双臂,看着那柱火焰,脸上带着适度的关心。而这时,喷薄的烟雾似乎凝固起来,越变越厚重了。
发光铭文的拱道上,突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将烟雾和空气固化成为一道墙。它包围着火焰柱,把它框在里头。而这堵墙,突然之间变得就像地穴四周的石墙一般坚硬。但它悬在光滑的地板上,大概一尺有余。
这时,除了地板上弯曲扭动的铭文,所有东西都着起火来,甚至噼里啪啦放出闪电……升起的闪电不断唤醒魔法,在墙壁与铭文之中持续涌动。
丝拉德站着,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而伊尔脑里则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他拉了拉她的手肘,指了指空空的王座,“女士,您需要坐下吗?”
丝拉德脸上露出一个耀眼的微笑,抬起手无声地道过谢——没有碰他,便坐到王座之上。从伊尔警觉的双眼中看来,无论是王座,还是美丽的女人,在外表上——至少是在外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发生。嗯,那上面应该什么也没有。
丝拉德翘起腿,安然地靠在高大的石头椅背上,火焰柱里现出一张脸,一张年轻的脸,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下巴上没刮干净的短胡子渣。唯有双眼如同两颗善良的黄金。这双眼睛,死死地锁在王座上,哪怕伊尔在旁边用力地挥舞左臂,也没有引起它们的额外注意。
洞穴里的空气突然充满紧张和不安。人像张开骄傲的嘴,声若洪钟,击打着伊尔的意识,也同时鼓噪着整个地穴。“我乃凯撒斯!尊敬我,畏惧我,害怕我!我乃是法王之王,凡人之神,世间至高密士。所有魔法都归我统辖,所有从事魔法而未得我之祝福者,必遭磨难。走开!尔可得生!若而停留,我之诅咒必降,吞噬汝之脑髓与魂灵,让汝受尽折磨,所有记忆将残存无几,直至最后,汝之形体亦不再,只留一可鸣响之阴影。”
这最后一句话,让伊尔忍不住凌厉地盯着丝拉德,注视了好一阵。但她却笃自镇定地坐着观看,火焰中的头颅四周形成一圈闪电的光晕,冲向地上的铭文,那庄严的声音继续反复回荡在石穴中回荡,直到完全减退无声,而石墙动摇,灰尘不住落下。铭文爆发出大量火星,嗖嗖往下落,拱门和石墙的幻影亦随之堕落。
那张脸上依然带着残忍的微笑,闭上眼睛,退回火焰柱之中,消失不见。过了一会,火焰则落回铭文里,闪烁着失去踪影,石头地板上只剩下黑漆漆的一片,了无生命迹象。
“那道诅咒,它在折磨着您吗?”伊尔明斯特询问道,跨步绕了一圈,好让自己能更仔细地看清丝拉德的表情。
她扬起美丽的嘴角,微笑道:“并非如此……它对任何人都没有作用,只是一句吹牛的空话罢了。相信我,多年来我看过它许多次,每当我感到无比寂寞,想要听听另一个人类的声音,我便会看看它。这只是个没起作用的警告,仅此而已。”
伊尔点点头,心里着急得几乎要发抖,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问道:“我想知道,该如何能看到其他铭文中的景象呢?每个铭文中,又都藏着些什么东西呢?”
丝拉德伸手一指,“在旁边的这道铭文中,放着两道由凯撒斯设计的破坏魔法,它们威力强大,在凯撒斯之后,无人可达如此境界。还有一道力量防护法,和一道治疗术。这些东西是为他的克隆人所准备的,以防他遇到什么紧急情况,需要与人交战。”
她的手指挪动,“而这道铭文中,放着另外四道魔法,同样是强大的战斗系法术,只是用法更为通俗,易于掌握。其中之一,可以创造一座悬空的房屋,用以作为法师的临时要塞,他可以用更多魔法来强化它;另一道,能够阻拦河流之水,让施法者得以重新改变河流走向;还有一道,可使让一片空间,永远地对某一类魔法产生防护,或者用来锻炼魔法施放的精准度。比方说,法师设定施法条件,让闪电球能够起作用,而连锁闪电术则会失效。最后的那道魔法,则是一道移植术,取走或改变一个大活人本身的器官和肢体,同时让他继续活着。我还记得,凯撒斯很喜欢这道魔法,他常常给人手上安装野兽的爪子,或是在脑门上添第三只眼睛……他还给一些人移植了鱼腮,好让他们替他在水下工作。”
丝拉德朝弧形的铭文上挥挥手,“其余的铭文里放置的魔法,威力稍弱,但仍是每个铭文四组魔法。都由凯撒斯亲自示范施法,解释每道法术的弱点和细节,详细地说明了有效的使用策略。”
她偷偷瞅了一眼伊尔明斯特,人类脸上满是亢奋和热切。她压抑着心中的快活,那种表情她以前可见过许多次了……看来,即使是个神选者,也会激动得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她耐心地等待下一个问题——她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样的问题。
伊尔明斯特只觉嘴唇突然发干,不知不觉地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咽了口唾沫,静静地问:“夫人,我是在问,要如何才能唤醒这些铭文,看到里面保存的画面……而您并没有回答我。这里可是有什么秘密和危险吗?”
丝拉德朝他露出一抹温暖的微笑,“并没有,先生。但因为您并非凯撒斯本人,无法用魔法使得这片树林听从召唤,所以,您必须要等待恰当的时间。当然,这也需要您的耐性。”
伊尔好奇地扬起眉毛,她的微笑更深了,转而,又滑进一丝忧郁之色。
“只有我才能让这些铭文活动起来,”王座上的女人柔声道,“但每个月,我只能唤出一次它内含的力量。这是凯撒斯为我所设计的一道无名法术。我不知道该如何使出这道魔法,也无法将它传授给他人。我能做的,唯有在恰当的时候把它召唤出来。据我猜测,也正是因为这道魔法,我才能如此长久地存在不灭。”
伊尔明斯特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他的眼睛正熊熊燃烧着渴望的火焰。但丝拉德举起一只手,示意他稍安毋躁,“你是在问有什么风险吗?是的,是的。我被禁锢在这里之后,世上一定已过去不知多少年,而我的能量似乎也渐渐衰竭。我只能唤醒一道铭文,这就是我能力的极限。如果打开另外一道,我必将毁灭。而且存贮在这里的所有魔法也将耗尽失散。倘若没有我,它们根本无法继续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别的办法能看到凯撒斯存在此地的魔法了?最多只能看到一组四道?”
“还有一个办法,”丝拉德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如果你能使用方才我所讲述的最后一道法术,当然,不是朝我嘴上安鱼腮,也不是帮我多弄条尾巴,而是将魔法的力量过渡到我身上……比如治疗术,恢复术,活力术,又或者是将有魔力之物体放入我的身体。通过这样的方法,能帮助我重新蓄积力量。我想,这样或许能行。”
伊尔明斯特皱眉沉思道:“为了看到铭文中的法术,我们必须在这里呆上一个月?”
丝拉德摊开双手,“您使得我重获自由,并唤醒了第一道铭文。现在,我还可唤醒另外一道铭文,毕竟,我还欠您一命呢。您现在想看看我所说的那道移植术吗,就是那道能让我解开更多铭文的法术?那就让我将那道铭文开启吧。”
“嗯,我很想看看。”伊尔朝前迈了一大步,迫切地说。
丝拉德从王座上站起来,伸出手警告道:
“记住,”她表情很严肃,“您将看到凯撒斯的亲身示范,如何施展这些魔法,同时,铭文亦将永久失效,它所存贮的法术也会随之失去。这些法术,是您,和任何尚在人世的法师都无法施展的。”
她缓缓地从伊尔明斯特身边走开两步,接着转过头对着他,用手指着地面的铭文,“要是您希望保护它的能量,希望以后能再次看到它,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可行……但这需要您的信任,极度的信任。”
伊尔明斯特的眉毛再次高高扬起,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您但说不妨。”
丝拉德摊开空空的双手,做出一个古老的手势,示意其中并无武器,接着轻声说“您可以通过我,向铭文中传递能量。等我站到铭文上,碰触我,并使您的魔法以铭文作为目标。凯撒斯设在我身上的法术,将使我免于伤害,并可将您的力量传导于铭文之上。而要这么做,必须用一道强力魔法……或是两道较弱之法。”
阿森兰特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地说,“此乃蜜斯特拉所禁之事,似不可为。”他不太情愿地举起手。
“伊尔明斯特,”丝拉德恳切地说,“我欠您一命。我对您绝无加害之意。如果您愿意,您可以绑住我,塞住我的嘴,遮住我的眼睛,任何使您觉得安全的方法,都可以。”她朝他伸出胳膊,手腕交叉,做出臣服的姿势。“您无需害怕我。”
慢慢地,伊尔明斯特走上前去,拉起她冰冷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