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宋磊依稀记得,自己也有一个可爱温馨的小家庭,里面有爱笑的妈妈,还有一个早起晚归,回来就抱一抱、亲一亲自己的爸爸。
这些事情,是在自己完全记事之前了。
奶奶说过,自己的爸爸是在工地上工作的。
宋磊也觉得是这样。她总记得,记忆中的爸爸,身上总有一种灰蒙蒙的尘土味道。后来,在某一个刚刚下班的、带着橙色安全帽的、穿着迷彩服的晒得黝黑的男人身上,宋磊再一次闻到了那种味道。
原来,爸爸身上的味道,就是普通工人出汗之后,经过晾晒的工作服的味道。
后来,宋磊无端的对工人生出了一些好感,尤其是见到某个男人回家之后,带着自己的孩子满街溜达,指着树上的鸟,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的时候。
在宋磊的记忆中,有一天尤为的恐怖。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胡同里的孩童都蹲在一起玩耍的日子,宋磊小跑着跟在妈妈的身后,脚步急急地跟着,生怕自己被丢下一样。
白白的走廊里,宋磊记得的,只有白白的墙壁,还有妈妈那急急地脚步,稍慢一点,便会隐没在人群里,不见踪影。
她喘着气,伸着小手,怎么样也够不到。
长长的走廊的尽头,一间很大很大的门紧紧地关着,上面亮着红红的灯,血红血红的。
大大的门前,空空的长椅上,坐着头发花白的奶奶,面容与往日不同,仿佛更加的苍老了;妈妈和宋磊跑着步子,姗姗来迟。
宋磊不记得她们说什么了,记得,也听不懂,只能看见妈妈与奶奶的表情。奶奶哭着,拿着一个手帕生生地忍着,妈妈声音悲痛,扶着奶奶,忍着泪高声说着什么,宋磊听不懂,她看见妈妈原本站着的姿势,瞬间坍塌了好多,一双腿软着,坐在椅子上,失声流着泪。奶奶原本忍着的泪也流了下来,她看着周围,看见宋磊,把她抱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哪里都颤抖着。
宋磊能感觉到恐惧。
那扇门的灯灭了,宋磊感觉到奶奶、妈妈都站了起来,一起涌向那里,问着什么,宋磊看不见医生的表情,但应该不是什么让人心安的事情。妈妈的突然放声大哭吓坏了自己,宋磊颤抖着身子,奶奶趴在她的肩上,把她抱的更紧了。
宋磊记得爸爸的最后一面。
在一个白白的房间里,爸爸就那么躺着,身上盖着白白的被,也许是怕冷,连着脑袋也盖上了,妈妈看起来不太高兴,她捂着嘴流着泪,都不敢上去摸一下,宋磊壮着胆子走了上去,想去把爸爸叫醒,让他起来哄一哄妈妈。她刚走了几步,奶奶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看着奶奶,又看着睡着的爸爸,走上前碰了一下,爸爸的手臂突然垂了下来,宋磊突然就哭了,停不下来的哭,就是想哭。奶奶过来把宋磊抱走,宋磊依旧哭着,眼睛还看着躺在那里的爸爸。
后来的几天,宋磊发烧了,很重很重的烧,吃了药也不见好。
奶奶请来了人,很厉害的一个人,那个人就是那么看了一会自己,然后对奶奶说:“这孩子,是冲着什么了。”
后来,奶奶按她的方法,烧了东西,又做了一些事情,也吃着药,奶奶说,第二天,烧就退了。
后来,宋磊被奶奶安放在一个地方,就待在那里,奶奶说,等一会儿回来接自己,宋磊等啊等,天黑了,奶奶、妈妈回来了,眼睛,却肿的跟核桃似得。
后来,宋磊懂事、记事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妈妈和自己两个人了。
奶奶,是在爸爸走掉的某一天走掉的。
那天,宋磊哭得极凶,她早上起来就开始哭,那个时候奶奶在隔屋还没起,妈妈告诉宋磊小声一点,不要吵到奶奶,奶奶还在睡觉呢。
宋磊哭着说:“不要奶奶走,奶奶刚才就来过了。”
妈妈不信。
宋磊揉着眼睛接着哭,妈妈实在不耐烦,狠狠的呵斥了她,又耐不住她的哭闹,走到隔间,敲着门准备叫起奶奶,后来,奶奶怎么叫也不起,妈妈说:奶奶走了。
这个,宋磊是知道的。
奶奶走的时候来找过自己,说:你要好好的,乖乖听妈妈的话,自己健健康康的长大,坚强,奶奶要走了,要帮着妈妈,好好的。
宋磊记住了。
她真的很坚强的长大了。
她努力的帮着自己的妈妈,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自己不能做的事情,也努力的学着。
宋磊学会了做饭,学会了自己洗衣服。
妈妈早起晚归,打着辛苦的苦工,挣着微薄的工钱。
那个时候,她转了学,转到了林皖的学校。
林皖就住在自己租的房子附近,不远,反正跑着一段时间,再走着一段时间,就到了。
妈妈管着自己,有些严厉,但是也不阻挡小朋友交友的步伐。
林皖和宋磊是一个班级的,离得也近,放学也一起走,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
宋磊很少见过像林皖这样大大咧咧的女生。
孩子大大咧咧的很正常,但宋磊真的很少见到像她这样,大大咧咧到浑身充满自信的一个人。
宋磊总是记得,每次放学,老师布置作业,林皖总是高高兴兴地仰着脸,自信的对宋磊说:“作业早就记在我的脑子里了,放心吧,不会忘。”
然后,在每一天放学回到家后的一段时间,宋磊总会在院里坐着等着,等着那噔噔噔的身影,噔噔噔地跑进自己的家门,笑着问着作业。
妈妈每天都很累,凌晨要起个大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宋磊胡乱地套上衣服,就要跟在妈妈的身后,快快地走着,直到妈妈干活的地方。
宋磊记得妈妈 干活的地方是香香的,每天早晨总是轰隆隆的响着并且很多人忙碌着。
一个个的架子上,总是摆着很多的好吃的,好看又好吃,香香的,甜甜的。
有时,漂亮的阿姨会给她一个,她会坐在外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等到她吃完,就该上学了。
那段时候,披星戴月,宋磊还觉得挺幸福的。
妈妈很累,宋磊知道,每天要照顾自己,还要工作挣钱养家供她上学,宋磊知道,妈妈要抗不下去了。
所以,当妈妈把那个男人领回来的时候,宋磊只说了一句:“你喜欢就好。”
真的,你喜欢就好。
宋磊不喜欢这个爸爸,不是不喜欢这个人,好吧,她确实是不喜欢这个人。其次,是因为,她不喜欢任何一个人当她的爸爸。
在她心里,爸爸是无可替代的,谁也不行。
那个男人一开始挺好的,任劳任怨,踏实肯干,不抽烟,不喝酒,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家里的活他也抢着干,挣的钱也一分不少的全部上交,宋磊不知道是不是全部,反正,至少看着是那样。
宋磊没有看过自己的妈妈,至少是在爸爸离世之后,会那么的在意形象,那么的漂亮,笑得也那么的开心,一脸的羞涩。
宋磊是高兴的。
那一段时间,其实,对于妈妈来讲,应该是幸福的吧?
宋磊不知道,妈妈也没说过。
这么看得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是第一次他开始喝酒?还是他第一次推了妈妈,动了手?
宋磊不记得了。
奶奶说:“一个人的一生太短了,所以,一定要多多记住一些美好的事情,好挨过后来的苦。”
宋磊记住的美好的事情不多,大抵只有林皖,还有后来遇见的赵晗。
宋磊记住的美好的事情真的应该是太少了,所以,她挨不过后来的苦,真的太苦了。
宋磊的妈妈应该也没有记住多少美好的事情,所以,后来,她逃了。
一开始,那个男人只是喝喝酒,后来就变成了耍耍酒疯,再后来,就变成了动手打人,家暴,赌博。
哪里不好就偏偏要去证明一下。
坏透了。
王建强坏透了。
宋磊闭着眼睛不想回忆,那是扒掉了一层皮的痛苦,那是把身体放入熔炉里冶炼的残忍,那是大庭广众之下,所受到的极大屈辱。
王建强第一次对她动手动脚的时候,不对,是第一次打她的时候,是在他刚刚赌完博,输光了钱,喝完酒,回家要钱的时候。
妈妈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身上也掏不出什么钱去给他翻盘了。
他嘴里骂着,极其难听。
他用脚一下一下卷着妈妈的腹部,妈妈已经站不起来了,连反抗都是最后的施舍。
宋磊抱了上去,他的脚就在自己身上一下一下地踹着,似乎还不解气,他拿过旁边桌上的,充满脏污的烟灰缸,重重地砸了下去,宋磊头上的血立刻流了下来。
王建强嘴里骂骂咧咧,一步一个踉跄,朝着家门外走掉了,妈妈抱着宋磊哭,一抽一抽的,宋磊含着泪没有哭,她坚定的对妈妈说:“我们逃吧,这个日子没法过了。”
妈妈哭着摇着头:“我们能去哪?”
“就像我们一开始那样,随便那都行,我们逃吧!”
妈妈哭着。
后来,还是逃了,她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