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解颐,捋须畅笑。
杨朝夕几人纷纷转目望去,要听王冰高论。
王冰看了眼柳晓暮,见她并无不悦之色,才眉眼舒张道:“《山海经》中有载,‘兕在舜葬东、湘水南,其状如牛,苍黑,一角’。那妖物,便是经中所记载的异兽‘兕’!
孔圣人曾教训冉有,‘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说明自古朝以来,虎兕便常被人捉来、关在笼子以备宰杀。虎皮、虎骨的用处,自不消多说,那兕皮、兕角亦颇有妙用……”
“照王神医说来,这虎兕二兽、倒也算难兄难弟了?”覃清听得有趣,忍不住插嘴道。
王冰粲然一笑:“大约是这个意思。孔圣人故去上千年了,谁又能断言他本意如何?另有狸猫、熊罴、蝼蚁、狼狈、鸿鹄等,皆是惯常于相提并论的禽兽之语。”
覃湘楚闻言,忍不住拊掌叫好,直赞王教主学富五车、博古通今。
杨朝夕歪头一想、果如王冰所言:好些禽兽一被提起,便不免要带上另一种禽兽,仿佛约定俗成、天经地义的一般。恰是这些时常挂在嘴边的词句,成了众人最难发觉的盲点。
柳晓暮瞧着杨、覃二人先后恭维王冰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竟是有些后悔当初推举这个老滑头暂代教主之位。如今木已成舟,自己也离教许久,自不好再横加指摘教中人事。
方梦得与祆教全无瓜葛,自不须刻意逢迎,于是转过话头又道:“柳姑姑,若作祟妖物果真是兕妖,以其习性、可否会对崔六小姐行不轨之举?”
“方掌柜不必再套话。若再多言,姑姑反不如干脆将那妖物捉来、交由你们处置,岂不更省心省力?”
柳晓暮却连正眼也不瞧他,打了个哈欠又道,“游逛了大半夜,姑姑已然困乏,便不和你们聒噪啦!小道士,改日再会哈!”
柳晓暮说罢,毫不拖泥带水,身子顷刻化作一道红芒,迅速消散在屋梁间。
众人一番折腾,陆续有了困意。于是皆由覃府仆婢带引,各入客房睡下。前院三面客房中,很快便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杨朝夕独居一室,脑袋虽有些昏沉,却辗转反侧、良久难眠——
眼前忽而闪过当年太微宫斋坛上与崔琬比剑的情形,忽而又闪过那夜与覃清被囚铁笼时的困窘。接着一阵水雾氤氲、将方才画面尽数遮盖,尔后徐徐散开去,却现出一只硕大木盆。盆中女子乌发浓密、细颈雪白,玉背宛若凝脂。看身量似是小蛮,然回过头来、竟是关林儿的模样!
便在这时,旁侧又一个女子忽地跳出来、张口便奚落他,却无半点声响发出。细细瞧那唇形,却分明是“娇声在耳,佳人在盆,如此良辰”等语。待细瞧这女子容貌,却不是柳晓暮,而是那妙手堂女贼淳于婧……
一夜浑浑噩噩,半梦半醒。过往许多印象颇深的情景,全都杂糅在了一起,瞧得人身心俱疲、混乱不堪。
直到城中鸡叫声起,窗纱褪作了青蓝色时,脑中才渐渐平静下来,终于坠入梦乡。只是这平静才维持了不到盏茶工夫,便听得客房墙角处“咯嗒”一声脆响,半块地砖被几团细小且毛茸茸的东西顶开,滚落再砖石地面上。
旋即便见那几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尖嘴里皆衔着一块布头,头尾相接、顺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潜了进来。所向之处,却是正在榻上昏睡的杨朝夕,不知意欲何为。
毛茸茸的小东西们爬至榻脚,沿着帷幔、窸窸窣窣攀援而上,很快便聚在枕边,将口中布头吐露而出。就在此时、杨朝夕双眼陡然绽开,惊得小东西们纷纷炸毛。正待四散而逃,却见杨朝夕运出“捕风捉影手”的招式,先拂后扫、连拈带夹,顷刻便将小东西们拿捏在手上,却是八只灰毛灰须的小鼠!
骤然被擒的小鼠们头下尾上、倒悬着扭作一团,惊恐得吱吱乱叫。
其中略大一只最先镇定下来,望向盘膝坐起的杨朝夕,前爪作揖、口出人声道:“少侠!误会、误会!报讯!来报讯的!看帛书……”
“晓得了。”
杨朝夕笑答一声,这才松开八条鼠尾,任凭它们逃开。旋即掌起灯烛,将枕边八块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布头拿到书案拼起,恰是一道三寸宽、一尺长的帛书。
帛书上无只言片语,只用浓墨画出一排山峦的轮廓。山峦岩石壁上是一尊圆头阔耳、衣纹似水的佛像,佛像左右大小壁龛无数、仿若蜂巢蚁窠。怪便怪在,那佛像趺坐双膝之下的山体中,却以朱笔画了个女子。
女子跪伏在地,身侧立着个牛首人身的妖怪。妖怪一脚踏在女子背上,双手向后拉拽绳索、似要将这女子捆缚结实。妖怪另一侧立着个男子,拄着杵棒,仰头大笑,得意到忘形。
画面所载,颇为详实,比之舆图丝毫不差。美中不足的便是画工十分粗劣,倒似顽童涂鸦之作,想来当是出自那董临仓的手笔。
杨朝夕一眼便认出,这帛书涂鸦所示,赫然便是“神都武林大会”四方台对岸的龙门佛窟!而自己等人遍寻不到的崔琬,竟然便囚禁在那卢舍那大佛的座下!
杨朝夕心头巨震,久久难平:不论那兕妖是受霍仙铜、还是受元载指使,既能将崔琬关在四方台对岸,其险恶用心、早已不言而明!定是要用此卑鄙手段,来要挟崔府、麟迹观等几股势力,甚至逼迫他们做出大违本意的事情来。而自己与崔琬瓜葛颇深,自然也难逃算计……
一念及此,不禁冷汗涔涔。
抬眸打开窗扇,只见东天泛白处,已染上一层淡淡霞光,为初日喷薄做着最后的铺垫。
俯首再瞧时,那八块拼在一处的布头,早被晨风打乱。杨朝夕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那董临仓安排的报讯之法、竟是别有玄机——
将一张帛书割开八份,若单拿一两份在手里、必然看不出蹊跷,只有将八份帛书皆凑齐后,才可洞悉涂鸦讯息。再交由八只小鼠分头送来,便最大程度避免这帛书落于旁人之手,被人料中先招。能如此思虑周全者,便是人族之中、亦不多见,杨朝夕不由地心中佩服。
正思虑间,城中晨鼓敲响。吱呀呀的坊门开启声、从远处隐约传来,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和脚步声。
杨朝夕双眸半闭、寂然而立,徐徐吐纳呼吸。将一缕东来紫气纳入周天后,内息便如沸水注入滚油、顷刻便欢腾起来。旋即他意念微动,导引内息,汇聚在耳、目、鼻、舌等处,霎时间心神放开,六识愈发敏感。
左近处响如鸣鼓的鼾声、院中狸猫惊鼠之声、以及更远些仆婢的私语声,皆声声入耳,更衬得早晨清净。花圃中露水滴润过的泥土气、厨下晨炊的烟火气和饭食香气、还有后宅淡淡的脂粉气,俱钻入鼻腔,叫人心旷神怡。
恰沉浸在六识感知中时,一行轻微的绣履踏地声、从回廊处步步传至。
杨朝夕极目望去,却见一道娇俏身影欢快行来,怀里还抱着只提梁朱漆木匣。不是覃清、却又是何人?
覃清一路小心翼翼、左顾右盼,倒似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般。待似猫儿般窜入杨朝夕客房后,才长舒了一口气,语笑嫣然道:“杨师兄,吃早斋啦!清儿和府中厨娘一道做的,定然比那香山寺的斋饭好吃许多,你快趁热尝尝!”
杨朝夕听得门响,立时转过身来,向覃清拱手见礼。眼看她急吼吼掀开匣盖,拈起一团糕饼、戳到自己嘴边时,颇有些不习惯和愕然。
这一抹异样立时便被覃清捕捉到,桃眸瞬间黯淡,那柔若无骨的玉手、竟不可抑制地微抖起来,眼底开始泛起了雾色。
杨朝夕心底一疼,却是又想起了关林儿。当下笑容张开,一口便将那糕饼叼去,险些咬住覃清手指,还不忘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登时便逗得覃清破涕为笑:“还是柳姑姑说得对,杨师兄果然是个猴急之徒!咯咯咯……”
二人有说有笑,吃罢早斋,晨光已穿过树隙、打在墙上,暖融融地十分惬意。
吴老九、麻小六两个也在各自客房里吃罢,双双赶来此间。见杨、覃二人同案而食,皆识趣地选择了无视。
接着就方梦得、方七斗并唐娟母子清早驱车回府之事,向杨、覃二人告了声罪,并转述了方家父子之意:若得了崔六小姐消息,可遣他二人回府传告,必集结伙计、家仆,来助一臂之力!
杨朝夕心中微暖,将那拼好的帛书推到二人面前:“平明时,那董仙人已遣了鼠子鼠孙过来,送了这道帛书。崔六小姐被囚困处,便在龙门佛窟卢舍那大佛座下,与那四方台、不过一水之隔。作案狂徒,其心可诛!险恶用意,昭然若揭!
从帛书上看,崔六小姐是被囚禁在那里,性命当一时无虞。咱们还有些工夫,可以集合人马、从长计议,想出个稳妥法子来,好在救人之时、瞒天过海,不惊动对岸比武观战的群侠,以及长轩下是敌非友之人。不知二位哥哥意下如何?”
“全听杨少侠差遣!”吴老九、麻小六两个当即抱拳应下。
麻小六又细细扫了眼那帛书,牢牢记在心里,这才告辞道:“小六这便回去告知方掌柜。稍迟会齐了人马,必出城南去寻杨少侠!”
杨朝夕、覃清自也不愿耽搁,纷纷起身,目送过麻小六。却与吴老九一道,往西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