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婆不是说要丧事从简的吗?”
看着山下人头攒动的小院,我头一扭,吃惊地看着姨外公。
这些天我虽然没怎么关注办丧事的情况,但也从他那里,得知了一部分老外婆的遗愿。
“老子睡了这么多天,你问我?我哪晓得?”
不料姨外公也是一脸纳闷,他把一直叼在嘴里的烟头往地上狠狠一扔,说,“走,看看去,这不瞎胡闹嘛。”
我们一行四人急匆匆地下了山坡,直奔老外婆家。
姨外公脸上还带着明显兴师问罪的表情。
他想必也是想起了老外婆的遗愿。
如果连老人家最后的嘱托都无法完成,他会很内疚的吧?
老外婆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就是我外婆,但她年纪也很大了,而且疾病缠身,这次因为身体原因,只能留在省城,由我妈代为出席葬礼,剩下的,除了我熟悉的这个姨外婆,还有另一个小姨外婆。
在姓顾的大姨外公卧床不起的这段时间,丧事就是由小姨外婆和小姨外公来主持操办的。
大姨外公在陈家坪村的声望那可不是盖的,虽然还体弱无力,但他一靠近人群,所有人都纷纷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就冷着一张脸,穿过人群,在老外婆家的灶屋里,找到了正在安排丧事的小姨外婆夫妇。
“老三,你们怎么搞的?不是跟你们讲了,娘老子不愿意作大的搞,你们怎么还喊了这么多人过来?”他一见到小姨外婆夫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
小姨外婆和姨外婆长得很像,都是那种典型的老年农村妇女,衣着朴素、肤色黧黑、满脸皱纹,没什么特色,但小姨外公在气势上,就比大姨外公差远了。
他头发还没全白,穿着白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起来有种乡下很少见的文质彬彬。
后来我才知道,他居然还是附近渡头桥镇上小学的校长。
“我们也没得办法啊!”
小姨外婆两口子面对大姨外公的质问,都苦着一张脸,回答说,“你看外面,都是老娘的孝子孝孙,我们还能不准他们来啊?”
大姨外公愣了一下,扭头往窗外看去。
门外院子里,或坐或站,聚了不少人,全都披麻戴孝,这是
最亲近的后代才能采用的装束。
“呵呵,这要不聚到一起,老子都没想到,屋里有这么多人了啊!”大姨外公顿时有些尴尬,自嘲地笑了两声。
“你姨外婆虽然没有崽,但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后人可不少。”我妈凑在我旁边小声解说道。
我一想也就明白了,老辈人可没有计划生育的概念。
老外婆有三个女儿,她们又各自生了不少子女,像我妈,就也是姊妹三个,这在她们那一辈中,已经算是很少的了,其他各家生十来个的都有;
这一条条血脉再往下延续,到我这一辈,开枝散叶出百来号人,都是往少了估。
更别提除了血亲,还有他们的丈夫或者妻子,家里长辈过世,那也得来吧?
而且就算是我这年轻一辈里,也有不少远房表哥表姐已经生了小孩了。
这么一算,老外婆光血亲后代就人数惊人啊!
正如小姨外婆他们所言,这部分人,你是无论如何都没理由阻止他们来给血亲长辈送行的,于礼不合啊!
而除了这些有血缘关系的,各家各户总还有亲朋好友吧?
尤其像两个姨外公,还都算是乡里有大本事的人,人脉也广,一听说他们家里要办白喜事,各路熟人那是蜂拥而至。
且不说这些人前来吊唁的动机是什么,光一个个大活人杵在那里,乌压压的一片,就已经足够震撼了。
“不行,这么搞下去,这白事还像什么样子,老娘走之前,可是千叮万嘱不要大操大办,她现在尸骨未寒,我们就要违逆她的意思吗?”大姨外公有些恼火地捶了一下墙,震下一些灰尘。
“那姐夫你看怎么办嘛,我们是没辙了。”小姨外公果断踢起了皮球。
“你把来客的名单给我一下,我去劝吧。”
大姨外公捏了捏眉心,颇有些疲惫地叹道。
这个老而弥坚的师公,在面对山神来袭时,都依然霸气十足,面不改色,但现在面对人情世故这张红尘大网,却是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神色。
只是不管再怎么不情愿,我们这些人里,也就只有他有这个能力、有这个资格去处理这件事,所以最终,还是由他拖着伤体,去和来客一个个地交谈。
最终,经过一番推让,
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里,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婉拒。
然而即便如此,总还是有那么一些人是拒绝不了的,比如老外婆在世的时候,总有一些交往密切的老友吧?
又比如,村委会和宗祠里来帮忙的人,不能让他们也走人吧?
所以哪怕最终将人数缩减又缩减,当时辰到了,真正送老外婆上山安葬的时候,送葬的队伍里,还是塞了整整大几百号人。
长长的队伍,从祖坟埋葬的山腰,一直排到山下,配上白色的长幡和孝布,像一条苍白的蛇,蜿蜒在山道之上。
老外婆的墓地选址,在祖坟山头的一侧,好巧不巧,正好和观音山还有萝卜岭遥相对视,虽然中间依然隔着几座小山头,但因为祖坟山势是附近最高的缘故,所以依稀还能看到那标志性的“帽子”和“指印”。
“这样也算一个比较好的位置了吧,至少您的魂魄,在山神那边,还能看到自己的肉身归宿。”
我眺望着天边的观音山和萝卜岭,虽然努力宽慰自己,但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总有一天……”
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但一想到山神存在的形式,又觉得格外无力。
在这个绝地天通的末法时代,山神,已经不是凡人能够威胁的存在了啊!
“呜呜呜……”
就在我百感交集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哭声。
我回头一看,就见老外婆的棺木,已经被吊起放进了墓穴之中。
周围送葬的人目送着黄土一锹锹覆盖在棺木上,都忍不住哭泣起来。
虽然每个人的哭声都不大,但几百人汇聚在一起,依然山鸣谷应,令人动容。
我沉默了一下,突然掉头,跪在老外婆的墓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本来,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激和不舍,但听着身后哭声一片,我感觉自己这些天被忙碌压下的悲痛也一下子决堤,顿时伏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唉……”
充斥心间的悲恸中,我像忘却了时间的流逝,跪在老外婆的墓前,宛如石化。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长长的叹息,在我耳边响起,随即,一只宽厚的大手,也落在了我的肩上。
“年伢子,节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