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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上面的入口处被两扇竹帘挡着,那大个儿只用两根拇指,便把竹帘轻轻撩开了。我们走了进去。那是个细长的房中,不是很干净,也不是很明亮,而且气氛还有些让人不愉快。

僦柜里充满了人的痛苦哀嚎,简直震耳欲聋。血腥的臭气刺鼻至极,令人无法呼吸。不过真正好戏却是在靠墙的角落中上演。

到处都有逾期不肯乖乖归还本利的顾客被铐在刑架上,或是吊在牢笼之中,或是享受皮鞭的问候。痛苦夹杂羞辱的尖叫声随处可闻。捆绑、鞭打、烙印,各式各样的酷刑无所不包。鲜血飞溅,四下洒落,沿着地上的渠道缓缓流逝。浊重的空气中充满了汗水、屎尿味以及血水腥臭的味道。

再加点煮沸的药味儿就跟太医暑病坊里的感觉差不多,真的。

在房中的一角,几个种族各异的讨债鬼正围坐在一张掷骰子的桌案边,在闪烁的灯烛下对着骰子又叫又唱。他们工作的太辛苦了,正忙着休息了。

靠着右手的墙边有个柜面。房中里剩余的部分摆放着一张张小几,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倒霉蛋坐在那里等待柜坊的居亭主人同意他们的高利贷申请,有男有女,但都是一副绝望的呆相。

突然,那张赌桌旁边的叫嚷声嘎然而止,四下的灯火也一下子暗了下来。转瞬间,屋子里就像是一艘被灌满了水的船一样无声无息的。几张灰色或黑色的面孔上的几双栗色的眼睛盯着我们。另外,还有一张张面孔慢慢地向我们转了过来,一双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一种异样的死一般的沉寂中,盯着我们俩。

大块头看看周遭,神情漠然地说道:“我以为讨债鬼就是个借钱收钱的活儿?他们怎么还弄得与囗马头行一样弄得血糊糊的?”

“他们只是喜欢用借收钱的活儿当门面而已。”我说。“这才是他们真心喜欢的玩法。”

何莫驾咄发出不屑的声响,对于四周的景象不为所动。他一点也不在乎其他的人怎么倒霉,而我则向来都能做到喜怒不形色,因为干我们这行的要做不到这点,耽误了正事,你连盘儿都舔不住的。

某一个角落里,有个男人只不过被切了个小指头就痛得大呼小叫。

说起来这些倒霉蛋已经非常幸福。讨债鬼们小心翼翼的舍不得让他们死掉。这是很暖心的一件事不是?眼前各式各样的惨烈场面一点也没有让我感到不适,因为在这世道,人们都会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名叫包容的这种美德。

在大洛阳这世界之都,一个人要是随时都感到义愤填膺,那可是会把人累死的。

一名手臂上卷了条长鞭的讨债鬼对着我们走来,张开啫血的大嘴对我露出一口烂牙,真是可怕的微笑。

何莫驾咄回头瞪了那蠢货一眼,那傻子当场转了方向消失在廊柱之后。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是这个意思了。我耐心地观察着四周,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丝毫不为所动。这里小小的苦难与我一点关系都扯不上,跟我失去的相比起来,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一名女兴生胡终于发现了我们,推开一堆人群对着我们走来。人们慌忙地逃开,没人胆敢阻挡她的去路。她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拥有一双长腿及漂亮脸蛋,从头到脚都散发出碧疃文身种族的完美特徽。

她在我面前止步,露出满嘴白牙冷冷微笑,张大那双眼睛向我瞪来,那目光象阴喑的冬日的大海那样阴冷。她知道何莫驾咄正看着她,但是她丝毫都不在乎。

“你回来做什么,漆雕侯爷?上次我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这里永远都不欢迎你再来。”

“这是什么话,心肝儿。”我冷静地说。“我非与你们做成这单买卖不可。我很喜欢你们这里的调调,非常对我胃口。当然,这些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不是?”

“你不该来这里,”女讨债鬼说道。“求你了。这里就不是你这样的贵人该来的地方,走吧!”

“我偏中意你们对客人的态度。”

“你来错地方了,你会后悔的小侯爷!我们请了最有名的吐谷浑大释比来驱邪,你的鬼把戏再也没用了!”女讨债鬼相当得意,这让我心中一惊,要知道当初在川西李相公帐下时,我可与不少吐谷浑部落中的许多大释比交过手。

这些拜猴头祖师的大释比油师,曾被吐蕃人驱使着袭拢川西,其中有人竞可以折草杀人,取人命干无形之中,实在是厉害的要了亲命。我能活下来真得说是侥天之幸,祖宗坟上冒青烟了。

我的心肝呯呯乱逃,人群分开,我没看见熟悉的猴皮帽“甲塔“出现在眼前。只见一个高个粗脖的吐谷浑人靠在柜面的一侧,头戴一种竹制花帽“坦笮”,上糊五色纸,垂下来,拖在公牛般粗壮的脖子上,一看就十分不好惹。

他穿着白裙“甲普”,身着羊皮背心,他那宽宽的后背上披着豹皮,腰上束着 “瓦夏”,瓦夏就足用无数飞禽走兽的爪牙与骨骸用系之成束的法器,另一边腰侧挂着,外形是一个皮包的毒药王,羌语称“泽呷伯”,包内实以各种飞禽走兽的羽毛,此物于治毒药鬼所致之病时用。

这打扮让人一看就知是个河湟谷地的牧羊人的译比油师。他慢慢地把那只翘起来的脚放下来,然后两只脚又轻轻分开,他的大舌头舔着嘴唇,慢慢地转过身来盯着我们。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伤痕累累,曾经被人打扁过,打肿过,打歪过,打烂过。那是一张无所畏惧的脸,它坦然的饱受了凡是人们所能想象到的一切虐待。

他那卷曲的头发,稍稍有些发白,一只耳朵不见了。

这个吐谷浑人是个大块头。他那两条腿又粗又壮,看上去有点儿弯,这在穷苦的吐谷浑牧羊人中并不常见。他又舔了舔舌头,面带笑容,活动了一下身体。

他一手持法铃“西彩纳”,一手持法仗“色可塔博”,杖长四五尺不等。杖之上端有一铜质的神像,神像之头部下悬一铜铃,杖之下端有一枪头,可以插入土中,此物于驱邪送魂与战争时用之。法铃“西彩纳”,以铜为之,挂在内面的锤为牛角所制。以铁链系之,与把相通,把上饰以花布或兽毛,其功用与神仗同。

然后,大释比油师随随便便摆出一副公牛角抵的架势,低着头、弯着腰朝我们走过来。那个大个儿一言不发地等着他。

这个脸上垂着五色纸的吐谷浑人,用一只长毛的大手顶着那个大个儿的胸口,尽管那只手很大,但此刻一挨上那盾面似宽阔的胸膛,却像个娃儿胖嘟嘟的小手一样可爱。那大个儿一点儿也没动窝儿。这个前牧羊人的巫师轻轻笑了笑。

“好家伙,这儿的居亭主人不招待尧忽儿,对不住。这儿是只对想借债的可怜人开的。”

大个儿那伤感的小灰眼珠动了动,扫视了一下那个房中。他脸上慢慢地泛起一点点红晕。

“滚开,装衶弄鬼的东西”他挥虫儿一样挥了挥手地说,“玛努依尔在哪里?”他提高了嗓门,问那个吐谷浑释比。

那个吐谷浑油师严肃的看着他。他仔细打量着大个儿的穿着,打量着那顶夸张的浑脱,以及他那件精制的折领长袍与腰上面的镶金错银的十三环鞢韄带。他小心地转动着他那坚实的脑袋,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一切,并低下头看着那双麻线鞋。

他轻轻地暗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我都开始替大个儿感到难过了。

他再次轻声地说:“你是说玛努依尔不是?这儿没人认识你的玛努依尔,好伙计。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给我滚出去吧,尧呼儿,快给我滚吧。”

“玛努依尔曾在这儿跳过舞。”那个大个儿说。他几乎是梦呓一般地说着这些话,就好像他正独自一人在湿地里采摘着美丽的蝴蝶兰一样。我把我的手抽出来,又擦了擦脖子后面的汗水。

那个吐谷浑人突然笑了:“是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了看他身后的那帮人,“走吧,大个子别逼我施法。”

“弥药崽子,把你那脏爪子从我身上拿开。”那大个儿说。

那个吐谷浑释比皱了一下眉头,他从没听过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他把手从那大个儿的折领上拿开,举起了铜铸的法杖。他在为他的饭碗与他那保住饭碗的声誉盘算着。

他的脸猛地涨红,又变白,然后又变得像藏红花那样紫红,火冒三丈。双眼怒火熊熊。

他把这些都想过后,做出了个蠢着的决定。这时我想这下有意思了。

他发出一串怒吼,铜仗抬起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大个儿的头砸来。如果打在我脸上,轻的话打得我整个脸麻木,重的话会打碎我的颧骨,打断我的脖子。

可他打的是个巨人。

他的铜杖重重的打在大个儿的腮帮子上。就在我面前。沉重的铜杖砸进颧骨的肉时,传来一声结结实实的撞击声,房中里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一记打得很重,可以看出来,这下一招必杀,他曾经下工夫练过。可大个儿的头只是歪了一下,看来,他并没想躲那一杖,只是任凭它打了过来。

“用点劲,娘们。”大个儿轻轻地揉了揉脑袋,毫无表情地说。他并不像平常人那样痛得狂吼,暴跳不已。他忍着,保持着不祥的沉默,。这更让人害怕。

他这样子也吓着了吐谷浑释比。

“尧呼儿,有能耐是吧?”他低声恶狠狠地说。孔武有力的手臂一挥,权上的铜钤当当乱响,大个儿往后一退。他双眼转来转去,十分可怕,但却一声不吭。

“来啊!”吐谷浑释比低吼到。他挥矛刺去,要深深扎入大个儿的腰窝。

大个儿闪开了,露出一排白牙白晃晃的冷笑着。他虽多身材巨大、却象一只外表华丽、浑身条纹,完美无暇的大猫一样敏捷,一样桀骜不驯、充满野性。,一旦吐谷浑释比与大个儿四目相对,他几乎被那凝视眼光中的翡翠一般碧绿冻结了。那里反射着对整个世界的蔑视

“玩蛋去吧!”那个吐谷浑油师试着想用膝盖去顶他的下部,却被大个儿把他提了起来转了个圈儿。

他头上那顶漂亮的竹制花帽“坦笮”滑落在粗喇喇的地板布上面。接着,大个儿揪住了那吐谷浑人的皮带,用那只巨大的手臂托着那吐谷浑人的脊梁骨,并把他举了起来,一直扔到了房中的另一头儿。

那吐谷浑人在空中摇摇摆摆地甩着两只胳膊,有三个人跳了起来让开了路,他便与一张桌子一起翻倒在地上,并狠狠地撞在了一块护墙的木板上,那声音之响亮,似乎能一直传到大食国。油师的那两条腿抽动了一下,随后就躺在那儿不动了。

“蠢娘们!我早说了,你得找真的吐谷浑油师来才有用,找人假扮根本吓不住他。”有人冲着女讨债鬼大叫,“屌候爷只是蠢了点,又不是真的傻鸟怎么会被草人吓走。”

“尼尼芬!你……”我用受伤的眼光,遣责的看着女讨债鬼,心中有一些苦涩,世人得多轻视我,才能想出这样的蠢着。

那女讨债鬼射闪着我的眼睛,嘴里咕噜着什么,她刚要开口却被大个儿一把掐住喉咙拖了过来

“有些乞索儿。”那大个儿说,“真是不识相。”他转过身来对我说,“好吧,让我们两个来喝一杯吧。”

他伸手揪着女讨债鬼走到柜台旁,那些驴打滚的未来受害者,仿佛一下看清来日的不幸似的,都变成了安静的影子,三三两两、无声无息地从我们的身边溜了过去,又悄然走出了楼梯口的那两扇门帘。他们就像草地上的影子那样悄无声息地走开,甚至都不让人感觉到那门帘的飘动。

我们靠在了柜台上。

“来一壶阿婆淸。”大个儿对女讨债鬼说,“你喝什么,自己叫。”我本来想再次提醒他说,这是兴生胡专做借债生意的柜坊!他们只会喝人血,不会请你喝酒的。

但转念一想,有何不可了?

“阿婆淸。”我说。阿婆淸可是虾蟆陵的名酒,用生石灰将稠酒过滤,其清如泉水,窦巩在送元稹的诗中曾说:二月曲江连旧宅,阿婆清熟牡丹开。这正是春天刚酿出的美酒,非常适合稍稍活动后畅饮。

女讨债鬼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看大个儿机智的闭上嘴。

尼尼芬抬了酒具来,鼓起风炉,由她亲煎酒水。这样做酒就叫烧春,用微火慢烧,把生酒加热,但不能象煮酒那样煮到沸腾冒泡,这样即能杀掉那些,我佛说的看不见的几万条小虫,也不至于煮沸变味。

柜台后的酒壶与酒盏叮叮当当地,火气十足地响了一阵,我们要的阿婆淸来了。

在我面前,漂亮的银莲酒樽放在了螺钿平脱漆托架上,半樽清酒上浮着一柄鸭头银勺。

“真有阿婆淸?!”我惊呼,放债的柜坊也有好酒!看来我脑子真比石头还笨,远远比不上大个子的见多识广

大个儿毫无表情地倒了碗酒,沿着那厚厚的矮琉璃杯的边缘,用舌头吸着那杯自酿酒。他严肃地瞧着那个女讨债鬼。这个瘦瘦的、惶恐不安的栗特女人,穿着一件折领,她走动的样子像是吓尿了,缩着身子一步一颤的。

“你晓得玛努依尔在哪儿不是?”

“什么玛努依尔?不是?”那个女讨债鬼哭丧着脸说,“我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她。从来没有,迪赫坎。”

“你在这儿干多久了?”

“让我想想。”那女讨债鬼象个真正的酒肆博士那样把毛巾放下,皱着眉头,扳着手指算了起来,“差不多七个月了。我想,差不多一年了,差不多……”

“想清楚点儿。”大个儿说。

那女讨债鬼转动着眼珠子,像没头的鸡一样来回乱动。

“这地方变成你们这班讨债鬼用来啃狗肠的猪糟有多久了?”大个儿粗声粗气地问她。

“你说什么?”对整个种族的侮辱使这个临时客串的酒肆博士热血沸腾起来,她试着梗着脖子顶嘴。

“想清楚!”大个儿只是把手伸到她面前紧紧地攥了起来,那只酒盏在他的手心几乎要化为碎末。

那女讨债鬼立刻在脸上堆出献媚的笑容,开动脑子拼命地回想。我看她想清楚了,他们栗特兴生胡只是商业民族,并不是什么狂拽酷霸的战斗民族,所以才笑得比哭还难看。

“有五年了。”我这人心太软,便替她说,“尼尼芬是不会晓得你那个玛努依尔的事儿的。这儿是不会有人晓得的。”

大个儿看着我,好像我是刚刚从蛋里孵出来的一样。看来那杯阿婆清并没让他脾气变得好一点儿。

“信求架子,谁让你在这儿瞎掺和了?”他问我。嘿,一个归化蕃人能讲这么正宗的东京官话,这种好学的态度简直让我汗颜。

我笑了。我摆出一副极热情、极友好的笑脸:“我是被你揪进来的那个人,你忘啦?”他也冲我笑了笑,那是平平淡淡、毫无意义的一笑。

“三勒浆。”他对那尼尼芬说,“滴上几滴屠苏酒,把酒给我小心烧好。”

那尼尼芬忙叨叨地转去烧酒,翻着她那白眼珠子。我回过身背靠着柜台,瞧着那个房中。房里现在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只剩下尼尼芬、大个儿与我大模大样看着缩在墙角的讨债鬼们,当然,还有那个被摔在墙角的吐谷浑油师。那个弥药人蠕动着,他像是非常痛苦、缓慢而吃力地移动着,就像断了一只翅膀的苍蝇一样,悄悄沿着墙根儿爬行着。他精疲力尽地在那些桌子后面爬着,仿佛是突然间苍老了许多,突然间陷入了绝望之中。

我兴致勃勃地看着他那样蠕动着。尼尼芬又把两壶滴上屠苏酒的三勒浆放在了柜台上。我把身子转了过来。大个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在地下爬着的吐谷浑油师,然后就不再注意他了。

“酒肆之前的东西都没留下。”他抱怨着,“之前,在这里每日都有盛大的歌舞场面:红地衣铺成的舞筵上,是凤凰展翅造型的鎏金香炉镇住四角。在这艳红地衣上,玛努依尔歌声伴着鼓乐响彻云霄,满眼都是她旋舞的腰支,绮罗珠翠,让人眼花僚乱,立于舞筵四角的金凤炉从凤喙中吐出的名贵香料,也被美人的疾舞的长发搅开来。你可以在里面醉死。她的头发多招人喜欢。他们下套逮我的时候,我们就要成婚了。”

“这些胡姬的确风骚的要人老命,白乐天就写过这样的情形,十分香艳。”我一向对能在欢场中找到真爱的人十分敬佩,我说的是真的,而且我还会背这首诗:侧置低歌座,平铺小舞筵。闲多揭帘人,醉便拥抱眠。你看。

尼尼芬与大个子都低下了头,从大个儿挰着酒盏的力道看,他在盘算着如果把把酒盅砸着篏进我眼窉中,会不会把这精致的酒器弄坏掉。

我识趣地拿起那柄鸭头银勺,勺了第二碗阿婆淸。我对这些不懂风趣的人感到有些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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