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歆发着抖。寒冷,也恐惧。
心有余季。
拥抱的姿势让她和男人离得很近,耳朵恰好贴在他胸膛上,听到里面传来有力的跳跃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心上,逐渐安定。
少顷,肩上落下不轻不重的力道。
头顶撒下温热呼吸:“……你还好吗?”
那人语气轻柔,像怕再吓着她似的。
怀歆却周身一震,蓦地抬了头。
双目对视,她一张小脸被冻得雪白,鼻尖和眼尾却有些发红,郁承视线落下去,毫不掩饰地颦蹙了眉。
“……怀歆?”
大概愣了三秒钟,怀歆松开抱着他的双臂,有些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
她依旧离他很近,两条腿微不可察地打着颤。努力平复自己。
“……”
“你怎么会在这里?”呼啸的风声中,他嗓音听起来很沉。
“我就是,过来旅行。”她开口还是哑的,又轻又软,“……承哥,谢谢你。”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双肩,怀歆抿了抿唇,冰冷又毫无知觉,她低声地问:“你刚才撞痛了没有?”
“我没事。”郁承垂眸,片刻道,“你呢?”
怀歆抚着胸口,细微地喘气:“……我也没事。”
郁承松了手,仍低敛着眼注视她,俯视的角度眼神并不分明:“就你一个人?”
“嗯。”怀歆咬唇,“你也……”
他颔首:“嗯。”
“……”
又过了一会儿,怀歆才从差点坠崖的惊魂未定中稍微缓过来一些。
她看着郁承,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他来了,而且还和她正面遭遇……
老天,这运气比彩票中头奖还难得。
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来?他们为什么那么巧还遇上了啊!
她和“lisa”的轨迹高度重合,又都是写小说的,就算真的是完全毫无干系的两个人,也实在是太过巧合。
不行,lisa这层马甲还不能掉,得赶紧再修补一下,错开时间线。
怀歆思绪急速飞转,小声说:“我昨天才从北京过来的。直飞稻城机场。听当地人说亚丁景区还不错,所以今天才想来看看,没想到能遇见承哥你,真巧。”
“是挺巧的。”郁承看着她,停顿了一两秒,“不过这边海拔很高,直接过来更容易起高原反应。”
“嗯。”她点点头,“我有提前吃一些预防药。”
“怎么没想着和同学们一起来?”郁承问。
“他们觉得这边冬天太冷了。但是我还挺感兴趣的。”怀歆眸光微亮,不着痕迹地强调,“而且我之前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出来过,所以想尝试一下。”
“这样。”
怀歆轻抬眼睫,顺着把话题引到他身上:“不过承哥,你怎么也来了呀?”
“出来散散心。”他浅澹地提了下唇。
怀歆抿了抿嘴角。
其实她想问,今天不是工作日么。
而且投行不是连周末都忙得要命吗,怎么会有空过来。
但是觑他神色,到底没有在这个不适宜闲聊的地方问出什么话。
“哦。”她试探着道,“那我们要不一起走?”
“嗯。”郁承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怀歆重新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登山杖时,指出,“你刚才那样很危险。”
“……昂。”怀歆认错般地低头,“刚才有点走不动了。”
“现在好些了?”他征询。
“嗯,歇了一会儿,好多了!”“那走吧。”郁承微俯下身看着她,一双桃花眼沉邃,“我在后面跟着你。”
稍顿一瞬,道:“慢慢来,别着急。”
似有羽毛轻扫过心尖,怀歆蜷了下手指,轻轻嗯了声。
路道真的很窄,有些地方仅能勉强容两人并肩通过,还是一前一后比较稳妥。
有了刚才的惊险遭遇,怀歆真的不敢掉以轻心,每一步都看准再落脚,因此速度也并不快。她其实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他腿那么长,跟在自己身后肯定很受掣肘。
而且男女体力真的悬殊。又爬了一段陡坡,郁承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是怀歆几乎快要累死。她又感觉喘不上气了,便拿出自己唯一剩下的那一瓶氧气开始吸。
郁承让她在原地歇一会儿,怀歆侧眸看他一眼,歉意道:“对不起啊,承哥,给你拖后腿了。”
“没事。”他态度温和,看上去没怎么放在心上,“你顾好自己。”
其实山顶并不远,仰起头就能看到。只是山路弯弯绕绕确实多,有些地方完全就是来回曲折,而且随着高度攀升,温度越来越低,石缝里的水都结成了冰。
某一处陡坡边,怀歆鞋底又有些打滑,还没能惊呼出来,就倏忽被一股力道从后向前托住。
“小心。”
郁承真的是离她特别近,说话的时候吐息就撒在耳畔,温热的。音色低而沉,夹杂着些微的气音。
情况紧急,他的手大概随意扶在她腰间某处,虽然穿的衣服较厚,但是还是有触感上的判断。
“……谢谢。”
怀歆直起身,睁着乌黑的眸软声道谢。他略一颔首,以作回应。
短短几百米的路程,眼看胜利就在眼前,怀歆撑着最后一口气,边吸氧气边走,终于登上了山顶。
“……”
不得不说,站在顶峰的感觉真是棒呆了。
视野倏然开阔,下方是一处棕褐色的巨型山鞍,湛蓝色的牛奶湖静静躺在臂弯中,结冰的湖面浮起白色的凝晶,如同一枚澄澈的湖蓝色宝石,剔透纯粹。
“好漂亮。”怀歆情不自禁地感叹。
这里一共有两个湖,前方还有一个,叫五色湖。两边都能看到。
仔细远眺,底下的湖边其实有人,小得几乎只剩下几个点,不对比都感觉不出,这片水域居然这么大。好像无拘无束的一方天地处,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想起《情书》里,渡边博子对雪山中、也是她曾经的恋人藤井树的呼喊。
你好吗?我很好。
这样美的地方,不喊一句可惜了。
怀歆就双手合成喇叭状,朝山里放声:“啊——”
有清晰的回声。又像是投石如海,一圈圈地层叠激荡开来。
她下意识扬眉去看郁承。
——男人在斜后方,也正注视着她。清隽眉眼之中似乎还有些意外的神色,好像这样随心所欲的事情不像是她会做出来似的。
怀歆弯起眼睛,任长发随风扬起,就那么笑着与他对视。
明明是漂亮张扬的一张脸,但眸光清亮水润,却让人觉得清纯之致,极其生动而明媚。
“我给你照相吧,承哥。”她上前两步,靠近他,乌黑的发丝被风吹散,有意无意掠过他下颌。
郁承垂眸看着她,道:“先给你拍。”
怀歆背朝湖泊,本来也是她先拍比较合适。
她乖乖地唔了声。
视线落在男人胸前挂着的单反上,怀歆勾了勾唇,什么也没说,朝后退了一些站定,摆好姿势。
郁承端起相机,给她照相。
卡察的快门声在风中听上去轻昂又自在,大概有好几张,他走过去拿给她看,问可不可以。
怀歆依在他身侧看屏幕。衬得她身材格外娇小。
那柔软的发尾又荡过来了,郁承不着痕迹地拨开,听她脆声说:“你真会拍照。”
只是很纯粹的夸赞,怀歆鼓了鼓颊,想到自己的技术:“要是我照得不好,不要怪我哦。”
郁承澹澹笑了:“不会。”
羽绒服厚重,单反摘下来太麻烦,趁他还未递过自己的手机,怀歆的手便摸进口袋,将微单掏了出来。
她笑了笑:“用我这个吧,方便些。”
郁承稍顿一瞬,颔首,与她交换位置。隔着取景器,怀歆能够肆无忌惮与他对视。
视线也无需遮掩地从他俊朗眉目滑向高挺鼻梁,再到颜色略澹却微微勾起的薄唇。
他看着镜头,也看着她。眸光沉而静,深邃又好看。
怀歆举着相机,手肘恰好压在心窝的位置。天空好像有些飘雪了,她隔着布料隐约感受到内里鼓点相互应和的声音。
半晌直起身,浅笑道:“好啦。”
“承哥,你要看看吗?”
“没事,照了就行了。”郁承似乎不太在乎自己上镜怎么样,他伸出手接住几片轻盈飘落的雪花,沉吟片刻,道,“开始下雪了,我们再到处转转就回去?”
可惜也没待多久,怀歆哦了声:“好。”
郁承瞥了她一眼,补充解释:“要是雪下大了路会很难走。”
他有藏区转山的经验,在这点上怀歆很相信他,戴上自己的棉绒帽,点点头:“我明白,都听你的。”
郁承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又走到五色湖的那一侧看了看。还没来得及下去,雪就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
清澄的蓝色宝石陷入了一片纯白世界,赭色的峰峦也被点点覆盖,掩去锋芒,全化作柔软祥和,美得让人无法用言语描述,心灵也被涤荡过一般。
不过确实应该即刻返程了。
来的时候大约五公里多,一路爬到山顶,海拔接近五千米。返程就都是下坡,怀歆有些警醒地发现——这比上来的时候要更加难走。
因为坡度都很陡峭,每下一节台阶膝盖都会隐隐作痛,如若不是扶着一旁把手,很难控制自己下坠的趋势。
但实在是太滑了。怀歆已经很小心,还是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稍不留神,鞋面落空,整个人啪叽坐在冰面上。
“……”
虽然有羽绒服作防冲垫,没那么疼,但讲真,她觉得自己这一下挺滑稽的。
怀歆坐着没动,抬眸转头看向一旁的男人,一脸摔懵了的神情。鼻尖沾了点雪花碎末,小脸红扑扑的,难得有点傻里傻气。
郁承俯视着她,是居高临下的角度,他打量了一会儿,倏忽没来由地笑了。
桃花眼微勾,眉宇舒展,他掩着唇,怎么也止不住似的,胸腔也跟着微颤共振。
怀歆真不知道哪里就戳到了他的点,但她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怀。
在她面前。不是在电话里。
她的心情也跟着敞亮。
好似什么都忘掉了,也扬了唇。
郁承笑了好一会儿,微弯下腰,对她伸出手,双肩却还在耸动:“……抱歉,拉你起来。”
手套相隔,却仍对比出他手掌修长。
怀歆腿软,刚站起来又趔趄,整个人倾向他,下意识扶住他的手臂。
大雪飘扬,迷乱了她的眼,却反而更加明晰地描摹出男人英俊清冷的五官轮廓,怀歆稳住重心,倏地松开了手。
“我们得赶快回去。”她定了定神,抿唇。
前方的山路重岩叠嶂,郁承的神情看上去也有些冷峻。他略一颔首:“走吧。”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这似乎看不到尽头的归途。
怀歆不知怎的又想起那幅画。弗里德里希,《森林里的猎人》。
极致的孤独最后幻化成宁静。
在这一片只闻风雪声的静谧中,她和郁承颇为心有灵犀地保持了无言的默契。
怀歆觉得自己确实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那时若真从悬崖边掉下去,可能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也许好多天以后,等她的身体冷透了,警局才会接到报警电话。
又是差点滑了一跤,郁承揽了她一把,沉声:“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他这时候又有点像她实习那会儿的样子了,语气凝肃,公事公办的职级感。怀歆反手抓住他的袖子,颦起了眉,很难受的样子:“我好累,喘不上气了。”
她嗓音绵软中含着哑,看上去确实状态不是太好。
他们从山顶下来,几乎是没有停歇地往回赶,虽是下坡,体力却也急剧消耗,这会儿又出现了高原反应的症状。
怀歆习惯性地伸手去够背包拉链,却想起氧气早就用完了。她停下来,有些巴巴地看着他。
郁承轻叹了口气,动作利落地装好喷阀,递给她:“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