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人敬了茶后,风若廷带着其他人一并退出门外。
敏之含笑的看着武承嗣,问,“承嗣哥哥今日特意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武承嗣静静打量着敏之,这是他回长安后第一次这么认真而仔细的端详着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那个纨绔贵公子已有了天壤之别。
“敏之弟弟,”武承嗣一手抚上敏之的手背,冰凉的指尖带着抹抹寒意传至敏之的心底,“今天才发现,敏之弟弟真的变了许多。当年我离开长安时,你站在城楼上看着我离去的样子……”武承嗣轻笑摇头,脑中浮现出那张有着高傲睥睨神情的隽美容颜。
敏之摸不准武承嗣今日来的目地,但见他眸光温柔,不由得心一暖,笑道,“当年敏之不懂事,累着哥哥在西北吃苦这么多年。”
武承嗣微微一笑,拍了拍敏之的手道,“过去之事不必再言,何人没有年少轻狂不经世事之时?”扭头看了一眼门外的风若廷,接着又道,“风侍卫虽是武家的人,但既然天后娘娘将他赐给了你,就是你的贴身侍卫,从此不必再去武府罢。”
敏之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门外那道身影,浅笑道,“他若想留下,我也不会干涉。他有自由,能决定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武承嗣有些惊讶敏之的回答,随即反应回神,起笑道,“敏之弟弟,区区一个侍卫,何必记挂在心。”
见武承嗣对风若廷口吻淡淡,显然是将他如普通的家仆一般看待,敏之心底一阵钝钝发痛。
不想与他再在风若廷的事上多做解释,敏之改口道,“承嗣哥哥今日来,是有何事要与我商议?”
武承嗣闻言脸色一凝,眉眼间蒙起一层微不可见的青凛,“敏之弟弟可看清了眼下的形势?”见敏之一脸的茫然,不禁摇头轻叹,“天后娘娘一直器重你,只要你愿意向她表明心迹,一切过往均可既往不咎。”
敏之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武承嗣的意思,却又不太肯定,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承嗣哥哥,我一直都在效忠天后,不是吗?”
“当然不是。”武承嗣笑着一口回绝了敏之的话,眼底柔软如月光倾泻如水,“你虽臣服于天后,却并非效忠与她。你处在一个中立的位置,让天后娘娘无法掌控你,虽然那个位置会令你看清更多事实真相,但也会让你更快送掉性命。”
“所以呢?”敏之接着问道,“承嗣哥哥是来做天后娘娘的说客?”失笑摇头,敏之那对清澈澄净的眸子里闪着点点嗤笑,“这倒不像天后娘娘会做的事。”
“不,天后娘娘并不知我来这儿。”武承嗣突然收敛笑意,双手捧着敏之的脸迫他与自己对视,“敏之弟弟,今日前来,我已违背了天后的旨意。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天下……已是武氏的天下。天后娘娘英明睿智,她的决定,不会错的。”
敏之眼底黯然稍纵即逝,缓缓拉下武承嗣的手,仿如自言自语般轻喃道,“我又怎会不知,这天下即将改姓武呢?我看得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知道将来……”
只是……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那个纯净如月的男子,就这样销声匿迹,走得干干净净……
他是自己来到这里后,第一个未曾对自己流露出厌恶、憎恨以及惶恐神情的人。这么温柔的人,脆弱却又坚强……
“敏之,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记忆里,两人站在东宫花园时,那人曾笑容和煦的看着自己,柔声道,“我只有这颗心是属于自己的,除了它,我给不了你任何想要的。”
他若成为帝王,一定是位仁君。却也是因为他的仁慈,成为了他的催命符。
从未想过要和武则天作对,毕竟历史不可改……也无法改。但若能保住那人一命……去哪里都好,只要能活着……
“……敏之……敏之弟弟?”武承嗣唤回思绪游离的敏之,疑惑道,“在想何事,这般入神?”
敏之回视着武承嗣那对洁净双眸,笑问,“承嗣哥哥今日前来,到底想说何事?”
武承嗣嘴角挽起一抹浅浅的弧度,眸底深光一闪而逝,轻松的话语仿佛在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敏之弟弟,太子对你素来尤为信任,若你能加以利用,天后娘娘那儿,我自会替你担待着。”
武承嗣的话如薄暮私语般萦绕敏之周身。且不论他究竟为何而说出此等大不讳之言,却足以令敏之肯定,今日的武承嗣其地位尊贵,已不在自己之下。
未注意到敏之眼中深处那飞闪而过的抑郁,武承嗣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事你放在心中仔细斟酌,天后娘娘那儿,我也只能替你遮掩一时,太子的事,还需你自己考虑。”
敏之勉强弯了弯唇角,又和武承嗣说了些闲话后,才起身送他出府。
站在大门口,望着武承嗣一袭队伍远去的身影,身后传来风若廷的询问声,“少主前来,可是为太子之事?”
敏之骤然回头瞪着风若廷,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惊问,“你怎么知道?”
风若廷微微一笑,眸子里却似乎有着一丝叹息如电闪过,“我自小跟在少主身边,他的心我也明白几分的。少主珍惜与公子之间的血缘亲情,也看重这兄弟情谊。只不过……”
抬眼瞟向天际边那逐渐消失无影的黑点,风若廷的话还未出口便已随风飘散。
只不过,这血缘亲情、兄弟情谊,却未必比得上宫廷权势,高官利益。
少主和公子,若真有一天背道而驰,他该帮谁?
敏之见他话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再追问。转身刚要进门,风若廷忙道,“公子,牢中那人……三日后押往流放之地。”
敏之脚下一顿,回头看向大牢所在的方向,许久后才叹气道,“走罢。”话语随意却隐着一丝复杂情绪。
静夜,敏之躺在床上始终不曾入眠,想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想着自己明知道日后武则天会称帝,为何偏要从她的眼皮子底下救出李弘?可是不救……
敏之惆怅掀被起身,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窗外的月色,心中思忖着,从一开始,自己确实未有救李弘之心,走到今天这一步,所有人都以为我在和天后对立……
究竟是何人将我逼至绝境,制造了我中立的局面?若是天后……
敏之摇了摇头,将这个可能性全然抹杀。不可能的,她分明是迫切挽留自己,怎会做出这矛盾的举动来?
一夜不曾入眠,次日,敏之亲自替上官婉儿梳洗更衣后,带着她往大明宫去了。
在去栖凤阁之前,敏之特意先去了一趟高宗的宫殿,朝殿上那忍着头疼闭眼假寐的男人恭敬行礼,关切了一下天子的龙体后,直接切入主题道,“皇上,太子宅心仁厚,精通于礼,明辨君臣之位,将来继承大统定能安定上位,治理人民。只是殿下素来身子秉弱,想是常在宫中少有外出走动缘故。微臣以为,不如趁此监国机会,让太子微服出巡去到地方视察,一来可增长太子殿下的见闻,二来也可强健体魄。”
高宗一手揉着额角,意识有些模糊不清地点头道,“敏之所言甚是,朕连日头风病犯,也顾不得这国中大事,幸亏有弘儿和媚娘帮着朕。”顿了顿,休息片刻后,道,“就依你所言,过些日子等朕身子好些,便下道旨意让弘儿出宫去民间学习。”
敏之未想高宗竟会这般容易就同意了,心中一喜,忙跪在地上俯身高呼万岁。
退出殿外后,敏之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莫不是李弘身处危境之事高宗并不知情?
敏之心知高宗也畏惧天后三分,就算此刻自己冲进去将实话告知,高宗只怕也无能为力。想到这里,敏之只得将这事暂且放下,牵着上官婉儿往栖凤阁走去。
刚到正殿前,持事太监忙迎了上来,对敏之笑颜灿灿地掬身行礼,道,“贺兰敏之殿下,天后娘娘有旨,命上官婉儿入殿觐见,殿下请在此稍候。”
上官婉儿慌忙拽住敏之的手,满脸惶遽的看着他,“我不要一个人进去,我害怕……”
敏之摸了摸上官婉儿的脸以作安抚后,朝那太监道,“劳烦公公通传一声,就说贺兰敏之求见天后娘娘。”
“哎呀,贺兰敏之殿下,您这可是为难小人了。”那公公扯起嘴皮似笑非笑道,“这旨意是天后娘娘刚下的,娘娘说了,叫你在外面候着,不得有违。”
别无它法,敏之只得安慰了上官婉儿几句后,将她交给持事太监,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走进大殿。
敏之站在殿外等候,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敬宗等多位大臣前来面见天后,来了又走,天色越渐暗沉,殿内仍未传来召敏之觐见的消息。
夕阳点点坠下,在宫殿的一角散出最后一层迷蒙的澄光,敏之站在阶梯下等得口干舌燥,脚步也略有浮沉之际,身后伸来一只手猛地拽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敏之愕然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