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接连几天,敏之都未曾瞧见连衣回来,派了人在长安寻了一遍,也无他的下落,敏之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因行事败露而畏罪潜逃了?
敏之以身体抱病为由多日不曾早朝,避免着和薛御郎、狄仁杰的正面接触。
而这几日上官婉儿留宿水漓香榭,每晚从噩梦中惊醒时,敏之都会不厌其烦地抱着她哄她入睡,久而久之,上官婉儿虽是口中不说,但一见到敏之来时心底却是极为高兴。
这日正午刚过,敏之正在园子里让上官婉儿读些诗书,只见下人来报说是荣国夫人去了,敏之心下大乱,忙送婉儿回了房间后急忙忙赶去太尉府。
马车一路摇晃前行,敏之坐在车里手握成拳,心扉紊乱,想到杨氏对自己素来照顾有加,如今她离去自己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上。
等人到太尉府时,只见大门口白绸高悬,还未进门,哀恸的哭声已传入耳中。敏之挽袍走了进去,在荣国夫人所住的屋外跪地磕头后,又进到屋里磕了三个响头,才被侍从搀扶起身,人刚走近床头,眼眶已红了一半。
站在软榻旁看着那已被素缟遮上的身体,敏之只觉鼻间有一股剧烈的酸意,一直冲上脑门,刺激着他的眼泪往外涌着。
“大公子,”几位守在一旁低声哭泣的侍女见敏之这般模样,心有不忍,纷纷上前劝慰道,“老夫人走得安详,大公子莫太悲伤,老夫人这是……”话未说完,自己已泣不成声,但又不想敏之过度伤心,仍坚持着说完,“老夫人这是脱离人世之苦,去往极乐世界了。”
敏之微微点头,心中虽明白荣国夫人年事已高,辞世是迟早的事,然则这一日真到来时,敏之却觉心中万分难受。
呆呆站在榻前许久,直到天后娘娘从宫中传下懿旨,敏之这才回神去到前厅接旨。
得知荣国夫人逝世,天后下旨命敏之三日不必早朝,并拨款命其为荣国夫人塑造佛像,朝中二品以下大臣尽往太尉府凭吊。
敏之领了旨意后,正暗愁这造佛像一事毕竟不是自己所长,心底苦无办法之际,听闻荣国夫人逝世而赶来的风若廷上前道,“公子,若是为难,不如交由属下去办如何?”
敏之虽知此事不好假手他人,但自己确又不懂,犹豫片刻后点头道,“大体由我过目,细节你来操办,如何?”
风若廷忙俯身回礼道,“是。”
荣国夫人辞世的消息传遍整个朝野,以许敬宗为首的大臣络绎不绝来到太尉府凭吊,敏之和武承嗣同为武氏一族后裔,为荣国夫人扬幡戴孝。
两日后,敏之正在厅中接见前来哀悼的大臣,只听见门口传来一声高呼,“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大惊,忙跪地叩拜。李弘一身素袍从门外走进,上前扶起敏之,面容温和道,“敏之不必多礼,今老夫人魂归泉里,此生缘尽,祥慈春晖铭记在心,万不可因悲恸而伤了身子。”
“是。”敏之掬身作揖,却被李弘扶住。
上前对荣国夫人的灵柩行了一礼后,李弘又对武承嗣说了些劝解的话,这才拉着敏之走到庭外,微蹙眉头道,“敏之,多日不见,你消瘦了。”
敏之低头浅笑,掩藏住眼底那晦暗而落寞的光,“必是太子殿下心中有这想法,所以才瞧着越发消瘦了。其实敏之并未有所变化。”
李弘抿唇轻笑,手指抚过他的额头,顺势下滑经过脸庞,挑起他的下颚使他目光与自己交融,“我日夜记挂与你,又怎会瞧不出你有一丝的变化?”
敏之闻言心一震。想到近日来眼瞧着亲人朋友从自己生命陆续离开,明知结果却又毫无办法改变,心中万分痛苦。此刻听完太子一言,冷不防触动心弦,敏之眸子一黯,等他反应回神时,自己已紧握住李弘的手,轻声恳求,“李弘,你答应我别死,无论如何保住一命。”
敏之的动作让李弘吃了一惊,他迟疑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弯唇笑道,“敏之,世上之人,又有哪一个何其想死?今兮何兮,不似人间。来兮盼兮,千里婵娟。若能与敏之执手偕老,这太子之位让贤又何妨?”
敏之握着李弘的手一紧,虽未再说话,然而眼底深处却有着昭然的痛楚和悲伤。
一阵风起,满树繁花摇落,落英缤纷,扰乱了树下那静如云染的两人。
敏之松开双手,后退之际,压低了声音道,“我会救你的。”
“不,敏之。”李弘脸色大变,一步上前拽住敏之手腕,墨玉般幽黑的眸子朦上一层霜雾,“万不可这么做。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更不必你来救我。”
“为什么?”敏之茫然怔神,看着李弘的眼睛里盛满了不解。
“情到深处,无怨尤。为你,我百死不悔。”李弘嘴角勾着一丝淡淡的笑,仿如沾染着阳光的晨露,澄澈净透。
“太子殿下?”敏之双眉微颦,他不明白为何李弘会有这番言论。自己救他,和他的感情有冲突吗?
回视敏之那水晶般清澈的眼眸,李弘眉间眼角蕴开一抹笑,正要说话,武承嗣走出来掬身行礼,“太子殿下,臣有一事想和殿下商议。”说着,眼帘微抬,瞟了一旁的敏之一眼。
敏之忙心领神会地笑道,“既然承嗣哥哥和太子殿下有事要谈,敏之告退。”俯身作了一揖,敏之后退数步后反身走进屋里。
许久后,武承嗣进屋在敏之身边站定,轻声道,“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敏之点了点头,正将此事抛之脑后,突闻武承嗣又道,“敏之,此后东宫少去为妙。”
“为什么?”敏之反问。
注意到身旁来往官员诸多,武承嗣轻扯了下敏之袖摆,示意他往后站几分。
两人退至一角,武承嗣声音轻柔,眉间却印着一层青凛,“天后娘娘已有废太子之心,你若常与他纠缠不休,势必会引来天后娘娘的猜忌。”
敏之霍地扭头看向武承嗣,想透过他琉璃般清减的黑眸看出一丝端倪,然而除了水月般的清透,敏之未再瞧出任何的不妥。
“你……你怎么知道的?”敏之死死盯视着武承嗣,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
武承嗣唇角挽笑,一股水露熏香从他身体里弥漫散出,“如今我跟随天后娘娘办事,自然也能知道一些。”
敏之张了张嘴,想说话,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这个人……
敏之静静看着身旁那皓月般清明洁净之人,心里回想着半年前,他从太尉府门前策马行过时的情景。分明是同一个人,同样的纤尘不染,却为何又感觉差了这么多……
荣国夫人逝世,举国哀悼三日。三日后,杨氏的灵柩在太妃庙下葬,百官送行,其队伍沿至千米之外。
而薛御郎自那日书房一役后,便再也不曾瞧见过敏之。虽也曾借口凭吊荣国夫人前去太尉府以求得见敏之,却总是被他避而不见。几次三番后,薛御郎也满心烦躁,那份想见敏之的心愈发强烈起来。
那日在□□书房醒来后,身旁之人早已不知去向,然而衾被下的温暖却提醒着他,昨夜帐暖春霄,那人炙热如火的身子,是如何在自己身上点燃燎原星火。
薛御郎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以前对贺兰敏之虽存有一份心思,但到底也只是戏耍偏多,绝不会为了他而违逆天后之意。然而自那日后,薛御郎再未见过敏之,心底那想要见敏之的渴望也越渐深邃,宛如深海漩涡上的孤舟,被一点点吞噬其内。
好容易等到敏之回朝后,才刚散了朝,薛御郎几步追上前方那道身影,“敏之,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敏之偏头避开薛御郎的视线,语气淡然,却依旧掩不住嫌恶,“薛大人,你可以尊称本王为秦王,或是贺兰敏之殿下。”
薛御郎正欲去拉敏之的手愕然一僵,硬生生给缩了回来,“敏之,那日之事……”
“那日我神智不清,才会铸下大错。”敏之眉间恬淡无波,却又似乎蹙着一抹隐隐的阴霾,“一切就当从未发生过,薛大人,请便。”
站了片刻,感觉到薛御郎并未离开,被他那火热而质疑的目光逼得心脏砰然跳动,敏之越过他朝宫门处走去。
薛御郎静视敏之远去,心中思绪万千,竟未发现不远处,狄仁杰正紧蹙双眉看着他。
走出宫门,敏之坐上十六台软榻,朝□□的方向行去。刚到半路,一道声影从天而降朝敏之的座榻直飞而来,众人还来不及有所反应,那人已抓着敏之纵身一跃,飞过某家酒楼屋顶瞬间消失无影。
那人抓着敏之飞到一处偏僻的街道,翻身骑上早已备好的马匹,从天街出朱雀门,往城西方向一直奔了好几个时辰,才抓着他下马走进一间破庙,将他狠狠推至地上,手中长剑出鞘,抵在敏之脸颊,“贺兰敏之,今日就要你为我义父上官仪一家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