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
之前宫廷政变留下的血腥味还未散去,街市上又多了几个宣扬墨家诛不义之楚檄文的人的脑袋。
有些是墨者,有些根本不是墨者,而是这一次反动政变的受害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楚王和王子臧的死是一种必然,因为几乎得罪了国内所有的大贵族。
原本这种变法不会这么激烈,譬如原本历史上的吴起变法,也是缓慢而又一步步来的,只是迁徙好地的封君到边疆实充实之,最终贵族们的报复也只是疯狗一样不计后果地射杀吴起而已。
但是泗上的一些学说和统治术、以及简单文字和印刷术纸张的传播,使得这一次变法过于激烈,贵族的反扑也就更为凶残。
楚王被盗杀,贵族们以吊唁为机发动了政变,王子臧死,楚王一派的新贵也都死了个七七八八。
王子臧死前痛哭,或有人以为他怕死,却不想王子臧说只恨父王心软,没有听从三十年前墨家那些人的办法不惜内战找个机会把贵族全处死所以才有今日之败。
当年墨家因为商丘之战和楚国搭上线之后,适曾出使过楚国,当时密谈便有一策,说是不如建设鄢陵以为试点,训练新军,找机会干掉所有的贵族,从而彻底变法。
当时楚王心虽微动,但却担心如此一来楚国恐怕必乱,而且当时泗上墨家还没有让天下看到集权变法没有贵族之后仍旧可以将政权运转下去并且更为强力。
王子臧死前这番话,更让贵族震怒。
王子良夫于是被推为王,承认贵族的一切特权,并且保证日后令尹、大司马皆从亲贵中选出。
其时众人皆知,王子良夫喜好男色,却不知道王子良夫以这个为耳目,正大光明地蓄养了一支精锐死士做玩伴同性伴侣,这些人也成为这一次宫廷政变的主力死士。
并且借助这个机会,王子良夫将自己的同性伴侣和玩伴们安排了一些职位,这些同性伴侣都没有封地,皆以他存。
说是男色,其实也就是打着男色幌子的执政班子。
如此一来,既谋到了楚王之位,也不至于让贵族压得他成为傀儡,相反自己以男色为掩护培养了一支自己的基本盘,占据了几个重要的官位。
如果正常走下去,可能又是一场集权和贵族分权的争斗继续延续。
却不想墨家居然丧心病狂不顾后果地进攻楚国。
最开始墨家攻打越国,楚王等都认为正常。
墨家想要扩张,要么是想办法往越国那里扩张,要么是想办法攻齐。
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最为有利的。
对于墨家攻楚,楚王从未想过,楚国的一种大臣也从未想过。
以史为鉴,吴楚之战的结果是越国趁机背刺。
吴国当年还有个晋国作为盟友。
墨家有什么?外交局面比吴国难看多了。
其背后的田齐和他有大仇,魏韩更是把墨家恨死到骨子里,几个所谓非攻的盟友皆是小国,而且真正能和泗上一心的也就是个宋国,鲁国一旦有机会绝对会反水。
当然,也是因为墨家的激进理念,使得墨家四周不可能有真正的诸侯盟友。
哪怕是墨家和秦国配合,东西拉锯愣生生把魏国的血放干,可两边依旧是整日对骂,最多算是互相利用,距离盟友可差得远。
若要灭楚,必要倾全国之力。可若倾全国之力,那些被墨家压迫许久的魏韩齐等国,岂能不趁机会背刺?
是以当墨家击溃了越国水师宣布诛不义之楚、认为楚国的政变是反动叛乱的时候,楚国君臣都懵了。
墨家利用攻越作为掩护,颇有假途灭虢之故智,墨家以有心算无心,年月之内淮河以南尽数归墨,兵锋直抵鄂城邾城,已然到了江汉平原的大门口。
可这么长的时间里,楚国群臣之间愣是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
唯独算是比较有智慧的一个建议,源于新一任右尹,他用标准的分封建制之下贵族的权谋那一套分析了墨家的动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泗上内乱了。
右尹头头是道地分析道:墨家攻楚,这是必死之局。而且楚地还有不少的墨者,甚至还有不少名望颇高之人。
这时候攻楚,很显然这是因为墨家的下一轮什么三年一次的同义大会就要召开,按照鞔之适的说法,他最多还有八年就要卸任巨子之位,那么这一次的同义大会肯定是要推选出下一任巨子的。
由此可定,肯定是在楚国活动的一些墨者可能是适看重的下一任,所以泗上军中贵族便攻楚,以逼着楚王杀死在楚地的墨者,此为借刀杀人之计。
所以,想要破解此番墨家的进攻,应该立刻搜捕所有在楚国的墨者,约车百乘,赠以珠玉,将他们安然送回彭城,墨家必乱!
因为墨家的进攻太快,也因为提前约定了时间,所以泗上的正式宣战传到楚都的时间要晚于墨家攻破钟离的消息传来的时间。
右尹的推测等到泗上那边的确切消息传来后,自然便不再是妙计。可郢都的墨者这一年本来也没剩几个,剩下的或隐于市、或隐于野,即便想抓竟是无从下手。
楚国又刚刚政变,都城不稳,这时候墨家来袭,更是雪上加霜。
等到墨家攻占到九江北岸被雨水所阻暂时休整的时候,楚国这才反应过来……墨家这一次不是他们理解的军中贵族独走,而是要沿江利用水运后勤的优势,直扑江汉楚都。
到了这一步,就算是再愚蠢的贵族也明白了鄂地邾城的重要性。
可是,怎么守?
墨家从崛起于泗上以来,战于越、齐、魏、韩,未尝一败。陆战自不必提,水战更胜越国。
据说在鄱邑,墨家集结野战之兵五万有余,具体多少楚人这边还没有准确消息。
就算只有五万多泗上精锐,楚国至少需要七八万的野战部队才有可能稳住筑垒以求长久对抗。
时间不等人,一个月之内,楚国从哪里弄出七八万的野战军团抵达鄂地,并且有充足的民夫后勤呢?
秋雨期马上就要过了,一旦秋雨期过了,墨家的火器优势更大,更难抵挡。
楚王颇有想要迁都逃走之意。
楚王认为,想要战胜墨家,唯有拖下去,等到列国出兵,才有可能。
而且墨家虽然沿江而攻后勤补给不成问题,但终究跨越千里,恐难持久。
不若迁都以避,奔逃至南阳,调集当地之兵死守,派出使者出使魏韩齐等,共谋泗上。
左司马却道:墨家非吴,所到之处秋毫无犯,且善取人心,民众愚昧,皆从于墨。
让墨家直入江汉,再弄出一个泗上?一个泗上都已经挡不住了,这时候放弃江汉就永远别想回来了。
墨家土改平权之策,愚民喜欢,只怕一年之内就有十万江汉之军北上。
所以迁都逃走放弃江汉,实为下策。
割地求和,更无可能,墨家虽然无德,但是向来知行合一,说一不二,说要诛不义那是绝对要诛到底的,求和恐怕墨家根本不可能接受。
左尹便道:江汉不可弃,必须要在鄂地会战,筑垒以守,并且还得是王上亲征才行。
调集江汉诸君之兵卒、农夫,在鄂地据守。
再派人统帅方城、南阳、陈蔡、鲁阳、许之师,攻取下蔡、寿春,切断墨家主力与泗上的联系,使之首尾不能相顾。
再遣派使者,求请魏、韩、齐等出兵,趁着泗上主力在楚的机会,一举灭绝墨家。
右尹则认为左尹的话纯属异想天开。
墨家善于守城,诸如下蔡寿春,若兵少,难以攻下;若兵多,则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才能够集结。大半年之后,恐怕墨家那些人已经在郢都宣讲利天下之义了。
不如趁此机会,将申息、南阳、宛、骊之兵入江汉,增加兵力以能守住。至于偷袭泗上之事,不如请求魏韩齐出兵去做,可以割地为贿。
左司马则认为右尹的话和梦话差不多,现在已经九月了,秋雨季节已经过去了,一旦过去,墨家主力猛攻邾城,南阳之兵要飞过来参加守卫吗?
最多一个月,甚至可能半个月,墨家就要发动进攻了。
一旦邾城丢失、鄂地失手,整个江汉的大门打开,哪里还能阻止防御?死守都城?且不说人心惶惶能不能守住,就说以墨家的攻城手段,郢都根本防不住几日,到时候楚王连同一众大臣一个不剩被瓮中捉鳖,到时候各路大军前来又有何用?
再说大军若来援,粮草如何准备?而且分批前来,墨家各个击破,又该如何?
可问及该怎么办,大司马却又没有办法,只说墨家的进攻和诸侯之战不一样。
诸侯之战,大不了迁都逃走,将来再复。可墨家所到一处就发动民众,建立政权,将当地染成墨色,增多兵员粮草,放弃江汉哪里还有将来?
可若不放弃江汉,怎么可能守得住?就算现在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墨家有五万野战主力可以进攻鄂地,如今鄂地有多少兵?
鄂君之卒、邾城之卒都算上,不过两万野战之卒,舟船三五十艘。必要王师全军前往,才有可能堪堪防住,四周增兵,或有可能。
再派遣一重大之臣,指挥方城南阳陈蔡许地之兵,直扑泗上墨家之根基,迫使其回援方有可能。
但是仅靠那里的兵卒也未必够,现在派出使者联络魏韩齐,就怕使者到了的时候邾城已然属墨……
君臣商议数日,竟无任何有效的应对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