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库兰塔姑娘怎么看怎么脸熟,江偊看到她的第一时间,甚至都不是在思考这是谁,而是在诧异她怎么在这里——这不是玛丽吗!
“……江偊先生?”玛丽看起来十分惊喜,见到熟人便也没有再继续勉强自己讲不熟悉的炎国话,换回了她那让人带着熟悉而安心口音的维多利亚语。“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江偊拽了拽红的衣服,“这是红,原先游荡在A城附近的猎狼人,你俩可能见过。”红喉咙里咕噜了两手,算是打了招呼。“嗯,我去森林湖畔垂钓的时候见过的。”
两人一面寒暄着,方才了解到那个插在两人中间的座位就是玛丽的,江偊便把换座位的需求顺带解决了。“这也太巧了一点。”江偊还是在为这次奇迹般的相遇而惊讶,“所以你还在龙门?”
玛丽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显得有些拘谨。她的穿着打扮也十分“非正式”,能够遇到同样没有穿正装的熟人让她宽慰了不少,但仍然不是那么熟悉这种场合。“是啊,其实直到春天为止应该都会继续留在龙门。”玛丽笑道,“还记得咱们上次见面吗?”
那是在天上人间夜总会的时候了,说实在的,现在回想起那段算不得太好的经历还是有些尴尬。“嗯,当时我在任务期间。”江偊嘴硬地扯了一个算不得谎的掩护,“事情结束之后也没有来得及去找你,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玛丽的声音中透露着一丝尴尬,“啊哈哈,其实……虽然江偊先生你护送我离开了夜总会,但那之后近卫局的包围圈进行了一次收缩,所以……”
“呃,原来是这样。”江偊挠了挠脑袋,这个意思就是她最后被近卫局找到并且抓住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玛丽点点头,她本来也就没有做什么不恰当的事情,纯粹迎宾而已。只是当时那种危急情况下正常人都会想要逃跑,最后被找到了而已:近卫局事实上给她提供了不小的保护,也没有在任何方面亏待她。
“事情调查清楚之后我就该被释放了,只是因为看守所那边出现了一些职责疏忽,调整之后的审核把我又往后排了几天才出来。”回忆起这段不是那么普通的经历,直到今天还是让这个遵纪守法的库兰塔姑娘感觉心惊肉跳。“那之后我也没法很快离开龙门:我的不少东西还在更衣室的柜子里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手上还有证件和一些零钱。然后有一个好心的老板收留我,打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带食宿的工之后我才领取到储物柜里的东西。”
江偊听到这里沉默了一阵,“那……真是受了不少苦。”但他此刻回想起来的是自己和玛丽第一次见面时候自己那副凄惨的模样: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被当作间谍抓起来。接下来是被流放还是被下放到源石矿道里打黑工到死还不一定呢,反观玛丽的情况,江偊只有羡慕的份:不仅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身上还有零钱,甚至于还有好心人接济给她带食宿的工作。
人跟人之间真还是有差别的。
“是啊,挺不容易的,而且我柜子里的东西还失窃了。”玛丽叹气道,“手机,平时藏在常服里边的现金——还有出门时候用的二号钱包里边的现金也被偷了。虽然银行卡这些东西还放在柜子里,但当时考虑到龙门消费还比较高,我又不会操作本地的支付软件,换出来的现金量也不少。”
“就这样我的存款又减少了一部分。既然如此我决定干脆在龙门多待一段时间,再打工一阵子,攒钱继续我的环游世界之旅。”库兰塔姑娘十分阳光地描述着自己的构想,但她马上注意到江偊正把脸埋在手掌里。“呃,江偊先生,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偊的声音闷闷地,“有没有丢什么珍贵物品?”
“倒是有个家传的戒指,不过我一直戴在身上就没有丢。”江偊听到这里心中放松了一些,“那就好。我还说如果有重要物品失窃,我现在到龙门做常驻了,多少有些人脉,或许能解决这件事。”
“谢谢关心。”玛丽十分灿烂和惊喜的笑容让江偊愈发鄙视自己了,“不用谢,应该做的。”他恨恨想到,怪不得人跟人之间是有差别的,原因之一是自己是个混蛋!
有哪个贼是胆子大到敢进刚被近卫局封查的场所去偷东西的?就算有哪个胆子,有这个本事的人干点别的什么东西不好吗?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江偊还记得自己当初为了帮沈墨找回那件带有回忆的大衣,找到了龙门大道上小有名气的金手指。
暗索那家伙,贼不走空的习惯又犯了是吧?江偊此刻想起那只小兔子心里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他是看上暗索对沈家有所感情才做了一次比较冲动的决定,没想到这小妮子进去之后还有闲情逸致捯饬下员工的柜子——怪不得交货那么慢,敢情是忙着销赃去了!
江偊决定换一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在龙门的生活还挺多彩,这次影视节的其他活动你有打算参加吗?”
“嗯,要是有机会没准会凑一凑热闹吧?可惜我对电影的审美基本上只有喜剧片和冒险片。”玛丽答到,“这次这个戏的票也是刚才路过时候看见居然还有剩,这才临时决定买的——按照新闻和网络报道,就算有所调整这个票也应该卖完了才对,毕竟是那位大师的新作品。”
“我倒不是很了解这些,我和红的票都是朋友赠送的。”两人的交谈声虽然有刻意控制,但江偊还是感到了一些不太友善的目光:尤其是当他们讨论起票的来源的时候,那些目光更是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不屑。“能和我说一说这出戏相关的内容吗?”
“当然愿意。”玛丽正要开口时,她注意到一位身穿西装的男人步入舞台,便说道,“今天是首秀,肯定会有相关介绍的——你看,现在上台的就是剧团的经理。他的介绍肯定会比我全面得多。”
江偊望向舞台,那是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有些泛白的头发被规整到脑后,看起来十分精神。值得注意的是,他所穿的燕尾服虽然有经过很好的保养,体长也基本合适,但显然有些“陈旧”,这个特征还能从他的鞋子上看出来。他的体型似乎不大适合这件衣服,或者说这件早就做好的衣服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使用过?
“各位亲爱的朋友,十分感谢你们愿意出席‘宁静夜幕’剧团新剧的首演!我是剧团经理怀特。”这位经理的声音之中饱含激动,就算是长期执掌剧团的经验也无法让他平静下来。“感谢各位对这门艺术的支持!难以想象,宁静夜幕剧团竟然也会有如此辉煌的一天。”
“虽戏剧熟悉的朋友应该听过‘杰基尔’的名号。没错,这是一个天才而怪异的家族:在并不久远的历史上他们出过至少三位足以留名史册的伟大演员和剧作家,可是却并不愿意依附于任何权贵,而是苦心经营着他们家族传承的剧团,而那个剧团就是‘宁静夜幕’。虽然凭借他们的天才和名气剧团维持了不短的时间,可这门逐渐式微的艺术还是面临着极大的压力。而剧团的现任首席,埃里克·杰基尔,如今也已经到六十高龄,实在难以支撑。”
这剧团背后的故事似乎很为观众所熟知,只是不清楚他们到底是真的了解个中历史,还是仅仅想要附庸风雅而故作姿态。怀特那具有煽动性的声音继续介绍道:
“就在业界‘江郎才尽’之声不绝于耳时,奇迹发生了!这位将自己毕生精力精力投入戏剧艺术的大师摧枯拉朽一般回归,用叫人胆寒的鬼才迅速挽回了剧团,并且将自己打磨许久的,革命性的新剧,《登神》,公布于世。而今天,就是这划时代的新作同诸位见面的日子!”
“请满怀期待,并准备好为之颤抖吧!这是天神落笔,魔鬼注目才能现世的奇迹!”他拖着漫长的尾音,向眼前座无虚席的盛况发出呐喊:
“尽请欣赏——”
灯光渐熄,那位经理隐蔽在黑暗中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大幕拉开前片刻的愉悦中,悠扬的歌声穿过厚重的幕布向观众袭来:
“求索之人——”
“叹,日轮不升……”
一个扮演勇士形象的人出现在舞台的中央,聚光灯打下,开始描述他奋斗的一生。
勇士出生在颠沛流离的年代,传奇接连落幕,不朽化作枯骨,繁荣不复,唯有萧瑟之景色的背后依稀可见这片大陆过去的荣光。他是幸运的:他得见那昔日英雄最后的荣光刻印在他的心中,也能够从中获得最顶级的教导与传承,而他也正因此不幸。
当他被国王封为“日轮英雄”时,那最后的日轮却无法如往日一般升起:破败的时代来临了。只度过少年时候的荣光,迅速而摧枯拉朽的异变要将那过去的一切否定。
“贫者小屋,王之高塔——”
死亡,唯有死亡。死亡对那世间万物一视同仁,平等地降临,无论是贫者破败的小屋,还是君王华贵的高塔。勇者的眼中满目狼藉,大道不古。他在战场上带领追随者不断战斗,却无法挽回哪怕一丝过往的辉煌。
只剩他一人了,身旁都是放弃了信仰的人:往日并肩的伙伴如今只为苟活,远大的理想终究比不过一顿饭食的苟且。愤怒的勇者再度拔起了宝剑,可这一次不是再挥向敌人:
他挥刀斩向战友。
勇者成了向背叛者挥刀的,最后的背叛者。
“寥落之光,不成残月——”
痴狂的勇者猎杀着那些背信弃义的人,癫狂之下残存的理智被漆黑教典中的话语吸引:集齐背信者的七大残片,唯一的拯救将要降临。
——江偊被这个故事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样离经叛道的故事本该隐藏于不入流的书籍中,最后从书架上最积灰的书中被第一本丢弃。然而他此刻却完全沉浸在演员的叙述和表演之中,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观众的注意,让他们在这歌声,灯光和表演之中沉沦。
满身血污的勇士拥抱着那七大残片,来到漆黑圣典所描述的应许之地。被现实与心灵压迫得站不起身的勇士终于跪倒在尸山血海中,那丧失神智的污秽之物缓缓爬起。
它们开始起舞。
扮演死物的舞者爬向那散落于勇士周遭的碎片,它们以圆形的阵起舞:环绕着前进,时而折返,却始终没有踏出那个圆圈,如同命运。它们的足不曾离开起源,一如灾厄。它们环绕着那经历了背叛又行背叛之事的主人公,像在嘲弄这被愚弄的小丑,又像在祝贺最原始信仰的冉冉上升:
暴力,杀戮,威慑。
力与美既是一切。
就当光集中在这让人难以直视的亵渎现场时,原本血红光影的舞台霎时间被黑影笼罩。一阵腥风吹过观众席——
身披血袍的勇士在幽幽的蓝光中站起身来,两手高举,虔诚高贵得如不曾沾染尘土的圣子。那血袍脱离它的身,露出洁白无瑕的纱衣。
它转过身来,是面具:如痴如怨,如恨如爱,如醒如醉。空洞的眼不含世间一切,又博览万物,眼角神情如嗔如怒,又喜上眉梢。
那惨白无神的脸不是任何人,又能看到任何人:祂就是你。
露相的一瞬间,那面具之下的人,所代表的便不再是演员,而是面具所绘制的神。当祂出现在戏台上,此间便已不再象征现世,而此间也只有祂,才是故事中唯一的灵。
观众目瞪口呆地见证血腥杀戮与破败之中神明的诞生,眼中全然是对力量的憧憬和痴狂——除了一个人。
江偊用尽浑身力气死死把红抱在怀中,那一口利齿快要咬破他肩头的衣服,但江偊还是按住狼的头,用沙哑的声音安慰道:
“忍住,红,忍住。咬着我的肩膀,对,不要出声。”
江偊凛然的目光隔着那神灵的面具与那演员对视,红的毛发已经完全称不上顺滑,只是炸了毛的野兽模样。当那股气息出现的时候,江偊就将红强行限制住,红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行动。
“呜呜呜呜……!”
猎狼人滚动的喉咙发出细微的嘶吼。
——那就是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