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五挑满了一杠水,再噼了一剁柴火。手上还仍有一堆杂事需要尽快处理。否则甘露殿的首领太监赵德友又要寻他的不是。
自从被调到甘露殿以来,林小五处处小心翼翼,但仍难逃脱甘露殿一班人的为难。赵德友找准机会便要毒打与他,这大半年来,身上的伤是从未好过。
林小五曾想过其中关键,他原本是圣人身边的近侍,在甘庭殿也救过圣人性命,在宫中这些年,也并未得罪过谁。按理说,就算掌监们不喜欢他,也犯不上要弄死他。自己被调到甘露殿来受尽折磨,内侍监却一句话都为自己说过。还有那个赵德友,防贼一般防着他,不让他与赵相说话。
林小五觉得这其中定有内情,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并不能得到更为准确的消息。赵德友也从不让他接近甘露殿内殿,只在偏殿作息,就算有什么消息想要传出去,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放下柴刀,默默地坐在了柴火堆伤。摸了摸手腕上的一道淤青,脑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宫中闹鬼。
不仅是这个赵德友,还有那个高隆盛。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小五曾亲眼目睹高隆盛深夜进了甘露殿,密会皇后贴身侍婢小翠,他们所说之事极为隐秘,林小五虽然未曾听全,但他们商议着要对付赵相,却是跑不脱的。只不过他没来得及知会,害得赵相险些遇难,这事让林小五十分自责。
林小五想到这,便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封家信。
信是阿娘托人写的,信中说,家中安好。五月时从长安来了几个官人,给家里带了一些米面。那些人穿着绸缎,身材魁梧,一看就是当兵的,不仅帮着修缮了房屋,还砍了一屋柴,挑了一缸水。临走时,他们还塞了一些银钱,这样一来,家中几位兄长的亲事便有着落了。
那往后,每月初一,这些人总会来一回,乡里的耆老、村里的里正也都陪着一道,也算是光耀门楣了。四姐长得丑,可也有人抢着要了。阿娘嘱咐着,在宫里可要本本分分,兢兢业业,就算认识多大的官儿,也别做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来……
林小五抿着嘴,将信又读了一遍。正自感慨时,忽闻柴房门外一声轻咳,“屋里谁在躲闲呢!?”
林小五听得着声音正是甘露殿的首领太监赵德友,于是连忙一边收起信件,一边高声答道:“是小五,赵公公有何事?我来做罢!”
打开门走出屋去,赵德友一手抱着拂尘,一手捂在嘴边,两眼看着一身脏兮兮的林小五,顿时一脸厌恶的表情,“真是晦气,怎地是你?赶紧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去偏殿打扫。”
林小五不敢违拗,虽是动辄挨打挨罚,但脸上仍然堆着笑,应声领命,自便下去擦抹身体,更衣换裳。
赵德友一路上都在抱怨,若不是大家都有事做,偏殿又不能不打扫,今日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林小五。砍完柴就躲闲,都如你这般,宫里的活还要不要干?
林小五握着双手,卑躬屈膝,连连点头。他跟在后头看着面前那老太监的背影,暗道就算宫里度日如年,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这些老东西,最后有什么下场。前朝赵相已然呼风唤雨,内宫这几只苍蝇,竟要密谋与他,以赵相的能力,他也定然知晓。圣人时日无多,一旦梁王回朝继位,这些人,都要死!
到那时,就算只在他们的尸体上踏上几脚,那也不枉这些受尽屈辱与折磨的日子。
林小五恶狠狠地想着,却见赵德友忽然转过头来。
“你这小厮,面上表情冷漠,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是内心恶毒?想要致我于死地?我与你说,在这宫中过活,你能得罪的,还有你不能得罪的,你可能分得清?杂家打你骂你,你尽管记恨便是。但若是分不清大是大非,你终究不过是旁人踩在脚底下的玩物。”
林小五低头,下意识答道:“公公教诲,小五铭记于心。”
赵德友看了他一眼,鼻孔里喷出了两道热流,两片薄唇微启,重重地“哼”了一声。
偏殿只不过是徐王年幼住过的地方,屋内陈设简单,甘露殿的太监们每三日便要打扫一回,是以打扫起来并不费力,有林小五一人,只需忙活半个时辰就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相比较噼柴、挑水,被别的小太监欺辱,打扫偏殿的确是赵德友与他开了个大恩。
两人一路上再未说话,只是快要入殿时,忽见前边一行人行色匆匆,拦住了去路。林小五抬头一看,便见郑国公门下首相郑西元,带着下人挑了两箱子礼物上了台阶。
赵德友伸手一拦,将林小五挡了下来,自己上前问了好,郑西元却只点了点头,看也没看他二人一眼,便径直入了内去。赵德友陪着笑脸目送他消失在了视线里,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林小五道:“今日我就不进去了,院里还有些杂事杂家还得拿主意。小五你记着,就算在偏殿,你也莫要给杂家惹事,打扫完了就回院里,杂家还有旁的事交于你做。若是回的晚了,飧食就免了,若是还想躲懒,杂家就再打你五十鞭子,记着了吗?”
“是,公公!”
林小五抬步想走,赵德友又一把扯住了他,“手脚干净些!”
“省得的,公公!”林小五做了个揖,赵德友这才送了手,呶了呶嘴,“去吧!”
郑西元因为赵正家卷遇袭的事造访甘露殿,怒气冲冲,面无好色。只是皇后毕竟是皇后,就算是他郑西元,想要堂而皇之地进后宫,也需要找个掩护。恰好前些日子,岭南道送来了一些翡翠凋饰,成色不错,凋得也挺栩栩如生,但郑西元喜书法,对玉石却不感兴趣,于是管它正不正经,一股脑地全装了就往甘露殿而来。
林小五远远地吊在后头,跟着也进了甘露殿正殿旁的偏殿……
却说赵正。
虽然在良淄心急如焚,但渠国公说得对,自己去萧关,反而会坏事。
渠国公一步也不敢离开,拉着赵正要下棋。赵正哪还有心思玩这些,周家姐妹,瑞儿玲珑,还有大舅子朗多秦,随便谁人,他都是自己的心头肉。做丈夫,一去西域经年,家中丢下一双儿女,三个夫人,已是心生愧疚,怎还能在他们有事的时候,有此闲心逸致与人下棋?做兄弟,朗多秦帮助良多,又当保镖,又照顾家里,丝毫不落平凉众兄弟下风,他若有所闪失,又怎对得起达念?
赵正不由感慨,这阴招使的不错,点个赞先。这全是他赵正的软肋,被人拎住了就往死里砍。当得是一石二鸟,既能离间他与乞力柔然,又能斩他赵元良一臂。
只是这上不得台面的招数,更让赵正清醒。他如今已不是一个人,对付这些烂招,需得小心谨慎。
入夜时分,良淄庄外报警。
赵正亲迎,却见一人一马风尘仆仆,一身萧瑟。凑着火把定睛一看,却是去了淮西的梁珅。他整顿职方司方罢,便要去布山东的暗线,此事隐秘,不能假借他人之手,职方司内无人可信,便就只能自己亲自出马,只不过使了一招障眼法,去了沛郡王处掩人耳目,顺便摆了一桌,与卢玄等人赔礼道歉。
今日刚回长安,便听闻出了大事,于是马不停蹄赶来良淄面见赵正。
赵正打开了庄门,梁珅下马,见渠国公也在,立时顾不得寒暄,道:“此事是计。渠国公也上当了!”
“怎么说!?”渠国公闻言一惊,面色也变了。梁珅道:“这事与琅琊候脱不了关系,极大可能是皇后牵的线。渠国公往良淄送消息,便就直接暴露在了琅琊候的视线中。想来此时你二人的关系,已有密报送往山东了。”
赵正若有所思,问道:“你是说,是有人故意将消息透露给了渠国公?”
梁珅点头,“以我多年暗线的经验来说,恐怕是这样。这消息太让人大失方寸了。若是走暗线通报,找旁人来说,元良大概是赶不上萧关之围了。渠国公正是因为事不宜迟,才不得不暴露自己。对头这计策乃阳谋,要么要了元良你家小的性命,要么让渠国公露出水面。要么两者兼而有之,毕竟要你家小的性命对大局于事无补,唯一的可能,就是挑拨你与回鹘的关系。可朝中,他们大概也猜到了有隐线,渠国公这一来,才是他们真正想看到的。”
“明棋便明棋吧!”渠国公冷笑一声,甩了甩衣袖,道:“老夫也不是被吓大的,明棋了,往后在朝中便更好针锋相对。”
梁珅行了一礼,“渠国公高义!守道敬佩。”
“此事多说无益,如今已是紧要关头,商量对策吧。”渠国公看了一眼赵正,赵正点点头,道:“西北军事无碍,安西大局我自有分寸,我与回鹘的联系,岂是这凋虫小技所能左右的。守道淮西之行,相信也定有建树。唯独东北,还有朝廷两卫人马,若是康陆起兵,他们首当其冲。毕竟两万余精锐,我等此时没有证据不能声张,只能早做打算。至于剑南,我另有安排。”
“怎地说这许多,却没有一句嫂子与侄儿他们?”梁珅道:“元良你这心也忒大了一些!”
赵正怅然,“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事已箭在弦上,赫连云天若是赶的上,便是他们的造化。若是没赶上……”
“若是没赶上,元良你也定不能冲动。”渠国公握住了赵正的手,安慰道:“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元良为国为长安殚精竭虑,相信天不欺良!”
“走,回屋说,外边冷!”
……
寒夜飘雪,塞外风冷。
一日的雪花似乎仍未下尽,一入夜,便更加狂暴。
大风劲卷,掌心大的雪花在山谷中横飞。大山银装素裹,夜里分外刺眼。
可凹地中三度失守,又三度复夺。滚烫的鲜血凝结成冰,又被雪花盖住,再被人踩成红色的雪泥。五十玄甲军被五百多鹘人围攻,历经三个多时辰激战,已战殁大半。
朗多秦身中四箭,一身重甲鲜血淋漓,头顶兜鍪砍痕交错。
身后的玄甲军,队正早已阵亡,身首异处就躺在面前,一身碎剁,已无完肉。仅存的十余名军士,已放弃两侧阵地,他们浑身是伤,各个浴血,围着那堆象征着希望的篝火。
篝火边,周春手里紧紧地抱着赵瑞与赵玲珑。周盈则抽出了随身的短刃。
她是赵正的夫人,此时却也是夫君荣辱的关键。若是被人掳了,元良便失了脸面。就算能活着再回到夫君的身边,她也无颜再见元良一面。还不如就此死了,断了贼人的念想。
山下那群人,他们口口声声地要瑞儿与玲珑,无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周盈看向了周春,周春从阿姐的眼中准确地读到了她的想法,于是面上梨花带雨,使劲摇头。
“祸不及孩儿,阿姐!这可是你亲生的儿女,元郎的骨血啊!”
周盈淌下了两行泪,她抽泣着,伸手抱过了瑞儿,“阿娘不怕死,可是阿娘不能让你与玲珑落在敌人的手里。平凉祖祖辈辈,你赵氏先人浴血沙场,倒下的何止成千上万?瑞儿,你可不能怕死。你阿爷是何等的英雄,你若是成了敌人手中的筹码,你要置你阿爷于何地?置平凉那些战死的先辈于何地……”
周盈滚烫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赵瑞的脸上,她扶着瑞儿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瑞儿你别怕,就算是死,阿娘也陪着你……”
赵瑞双眼抬了起来,他伸手抚摸着周盈的脸,双唇抖的厉害,“瑞儿小……但瑞儿不怕……”
玲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个劲地往周春的怀里钻去。周春死死地抱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周盈抬起了握着短刃的手。
守在身边的两个军士默默地看着这一切,面上神情愧疚尽显,两人对视了一眼,却谁也没上前阻拦。
便就在着关键时刻,朗多秦忽然大叱一声,“将士决心拼至最后一人,末蒙却缘何轻言赴死!?”
周春哭着喊:“便让我二人死了又有何妨?你胞妹阿念不就在元郎身边么?我二人死了,她便就是大末蒙了……”
朗多秦气的七窍生烟,手中断槊丢在了地上,嘴里闷声道:“要死便死,却莫要伤了我家侄儿!待我携侄儿突出重围,元良定为你二人立碑书传!我家胞妹,却也不劳你姐妹二人操心。元良欢喜他,又是大末蒙姐妹能比的?”
“你……”周春一时语塞,哭得便更厉害了。
回鹘人休整片刻,重新调整了阵型。眼看时辰不早,唐军又跑脱一人,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引来萧关守军,那头人披着羊毛毡,亲自握刀上阵。不同于鹘军正规军队,这群人的路数始终不太像久经战阵的模样,一股脑地冲过冰河,唐军照旧捡起地上的箭失乱射,随后双方短兵相接,朗多秦顾不上身后周家姐妹,率先带着一身箭失冲杀而去。
毕竟中勇武军翘楚,左武卫煞神,朗多秦在石堡城以一当百,唐军精锐也挡者披靡。那一柄步槊折断,朗多秦便使双手执出一双铁锤,双臂大展,所使军阵杀招大开大合,锤下无二合者,鹘人一触即溃,触者非死即伤。那一人双锤,硬是杀得鹘人不敢上前。只是唐军所剩无几,便有鹘人自两侧包抄而上,余者不能抵挡,中门毕露。
危急时分,只听喊杀声中传来一声呼号,众人正战得焦灼,却不见山下谷中东边一片灯火通明。那火光中,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马未停歇,人未上前,只是抬手弯弓搭箭,跑马声中雪花漫卷,“嗖”一声,箭失破空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