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瑞与赵玲珑此时已有一岁余,家里一个娘,两个姨娘平日里都把他们当做了赵家的宝贝,吃的喝的都选平凉最好的,平凉没有的便去苍宣,苍宣没有的便去州府,若是连州府也没有的,便托人从兰州带。
两个小家伙长得圆滚滚,藕节一般的胳膊竟是比达念的还要粗。身上皮肤如凝结的羊油,光滑锃亮,一人脖子上挂个银项圈,手上箍两个银镯子。那黑悠悠的胎发还未褪尽,虎头虎脑地让人怜惜。
“叫阿爷!”赵正一手抱起瑞儿,一手抱起玲珑,每人脸上赏了个大嘴印子。玲珑瞧了他一眼,只觉着面前这陌生大人好看,一双眼睛弯了起来,都着嘴就往赵正脸上凑。瑞儿则略显得不耐烦了些,一巴掌撑在赵正脸上,仰着脖子看向后边的周盈。
“阿娘……坏!”
周盈连忙托住了他的脑袋,从赵正怀里抱了过来,指着他道:“这是你阿爷!乖,叫阿爷!”
赵瑞瘪着嘴就要哭,转头钻进周盈的怀里。赵玲珑却咯咯大笑了起来,“羞!”
“元郎这一路劳顿,孩子给我们抱吧。”周春和达念一人伸了个手来,被赵正躲开了,“臭小子不认爹,闺女却是好的。来,玲珑,阿爷带你去买饴糖!”
谁知玲珑从衣兜里扯出个油纸包,“玲珑有饴糖……”
周春笑着道:“玲珑随了我,就喜欢吃饴糖。特别是咱平凉坊里产的,我每回都让昭儿她们带一些,都给了这女子。”
“那可不兴多吃。”赵正望着玲珑,心道这年头又没人仔细刷牙,小朋友吃多了糖可不是好事,“张嘴给阿爷瞧瞧,有没有长虫牙?”
玲珑咯咯咯地摇头,“玲珑不长虫子。”
“等长虫子你就没牙了!”
“那玲珑一日便就吃一块。”赵玲珑认真地说道:“瑞儿也一日吃一块!”
周盈怀里的赵瑞听到了这话,顿时回过头来,一双泪眼婆娑,望了望赵正,又望了望玲珑,脸上似乎有些企盼,但又不敢靠过来。
周盈有些歉意,对赵正道:“孩子还小,从出生起就没见过他们阿爷,有些生疏了。等元郎在家呆上几日,熟稔了,自然便亲近了。”
赵正摇摇头,“没事,我也亏欠了他们。等我去长安复命之后,便好好地逗他们几年。”
“元郎要去长安?”周春顿时不乐意了,达念悠悠道:“莫不是才回来就又要走?”
赵正抱着玲珑坐在了榻上,点头说道:“此次从安西回来,你们郎君又高升了。圣人要召见我,我总不能坐在平凉等他来吧?”
周春圈着赵正的胳膊也坐了下来,撇着嘴,满脸不屑,“就可着你折腾。每回元郎升官,我们都提心吊胆的。”
“我这不好好的么?”赵正招了招手,把达念和周盈也一起喊到榻上来坐,嘴里道:“我还想着带上你们一道去呢!”
周盈皱了皱眉,“元郎升的什么官?可是赴任长安?”
赵正摇头,“都是散衔勋衔。高是高,都从二品了。但实职侯领,也没有个准确消息。”
“阿爷,吃……”玲珑举着一颗饴糖,送进了赵正的嘴里。赵正一口咬碎,含着那甜丝丝的高粱饴,只觉口齿生津。赵瑞从周盈的怀里爬了过来,扒着赵正的衣服,使劲地嗅。
周盈把他扯进了自己怀里,道:“我们这一家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若是都去了,这一路上总得雇些脚仆、婆子照应。那加起来,不得十几二十个?这一大伙人,去了长安住哪?总不能你一个堂堂侯爷住客栈吧?若是买处宅子,那也不合适,毕竟元郎也不知这回要领什么职,去哪上任……所以……”
周春原本听说能取长安,一双眸子都亮了,此时又听周盈不愿意,脸色顿时暗澹了下去,“阿姐,我想去。”
赵正不置可否,望向了达念,“阿念?”
达念眨了眨眼睛,看看周盈,看看周春,“我都可以。可若是大姐不愿去的话,我便不去了,留下照顾瑞儿与玲珑,便让二姐随元良去吧。”
周盈道:“我不是不愿去,只是拖家带口,会给元良平添不少麻烦。而且去了长安说不定还要去别处,倒不如等定下来去哪,元郎再回来接我们便是。”
赵正一想,这也行啊!左右都已经消失两年了,也不在乎这几个月。而且瑞儿、玲珑尚小,这一路车马又不似坐高铁飞机,那是实实在在地上山趟河,颠簸异常。来回一折腾,莫要弄出个好歹来。
见赵正点头,周盈又道:“只是你西征时未带家卷,是因军中规矩。可此次上京,你也没有军职牵累,身边没人照顾可不行。阿念,你陪元郎去吧。”
达念刚想开口,周春却不乐意了,“阿念怎么行,阿念胆子小,若是长安城里哪个女子看上了元郎怎么办?阿念她又挡不住,元郎说甚,她便是甚。不行,我得去。长安那花花世界,我得去看着点!”
“看把你能得!”周盈伸出食指,戳着周春的脑门子,“元郎若是那沾花惹草的,此时你身边早已围了一群西域胡女。”
周春道:“长安不比凉州,更不是西域能比的,自是有它诱人的繁华。我自信元郎不是那沾花惹草之徒,可万一有哪些不长眼的妖艳货非得贴上来呢!?”
“行行行了!”赵正哈哈大笑,心里却虚得很,“你家郎君又不是貌似潘安,哪那么多倒贴的女子。我等在她们眼中,不过就是乡巴老。你想多了!”
“我们元郎便是潘安也比不上!”周春认准了,就是不依,“我不管,我要去!”
“你当还是十四岁呢!”周盈皱着眉头,“你性格太要强,我们又不在,你定是要给元良惹麻烦。就阿念去,你老实在平凉呆着!”
“我……”达念的脸红到了脖子,她从吐谷浑到平凉,从来不与周家姐妹争什么。这次去长安,她知道周春是从心底想去看看。就算赵正真的另有心仪的女子,相信她也不会胡搅蛮缠。可周盈是家中的大姐,她也有她的考量。留下她们姐妹两个,总比留下她要好。
自从周盈有了瑞儿后,周家大人对待达念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从前总觉得她是个威胁,但眼看瑞儿一日一日长大,便就没人能抢了长子的地位。长安这一路遥远,赵正身边总是需要有人照顾的,而且到了京城,少不得一些迎来送往。有个贴心的在身边,好过周春这没大没小,跳脱的人。
达念其实想得明白,她也想跟着赵正走。在她心里,赵正在,她才觉得心里踏实。虽然周家姐妹待她也如自家人,但隔着同一个郎君,达念总觉得多少有些变扭。可眼下周春显然对周盈的不公十分不满,达念便又觉得好似对不起周春,一时内心天人交战,故以不知该如何应对。
“这事别议了!”赵正开口道:“春儿,你留下来照顾你阿姐。我带阿念去就是了。”
周春闻言,眼看绷不住要哭出来,赵正连忙伸出手,搂过她安慰道:“你乖乖的,在平凉等我。我若是在长安安顿,便买个大宅子。许你一个大院子。你不是喜欢锦缎么?我让人去剑南给你买最好的。”
周春抽着鼻子,只看着赵正,“那你若是去别处呢?”
“那我造个大宅子!”赵正伸手刮着她冰凉的鼻子,笑道:“每人一间,每人一个大炕,让你们可以随意蹦跶!不用再怕压着了谁!”
“不要脸!”周盈听着赵正的话,想起那年刚嫁给赵正时,两人深夜办事,可周春还在身边,脸色悠地红了,便不由嗔骂了一声,惹得周春破涕为笑。只有达念不知其中旧事,只隐隐觉得赵正似是架着马车,越跑越快,想起她与赵正的闺中之事,一时心中突突直跳。又道此次终于能和元郎单独相处,又不免激动兴奋。
赵正与三位夫人相聚片刻,便有村中叔伯前来造访。送走叔伯,玄甲军众将左又相约而来。赫连云天、胡一道、曹荣等几人眼见平凉逐渐富裕,心中也想着家中的事情,未呆多久,趁着天还没黑,便急匆匆地回营,打算明日一早,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要修缮房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赵正没有强留他们,换了一身衣物,带着家人又去了祠堂。
如今的平凉早已不是赵正离开时的平凉。赵硕为了免除赵正的后顾之忧,奏报朝廷兴建平凉县城。这筑城的图纸赵正早已留妥,只需按照他的筑城规划,砌墙、挖沟,规划房建,不用一年便就大功告成。
眼下的平凉城,囊括了整个平凉与周集。赵硕还迁了不少背景清白的移民进城安置,并且调了五百府军坐镇,设了县丞治理。各村里仍旧按村里治理,整个平凉城,除平凉、周集外,余民六百来户,划分了七个里。城外的盈仓渠也逐步向四面八方扩散,良田延伸而去,一眼望不到头。
而且这些粮田的税收,几乎全是赵正的私人财产。算上他的爵位和勋位,统计千余亩,都是赵正的恩田。等这些田过了免税期,苍宣第一大地主,非赵正莫属。
平凉父老对凉王的溢美之词真是赞不绝口,便是连孟氏这等乡野村妇,也一口一个“凉王殿下恩赐”,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在这平凉城内,平凉里显然是至高的存在,所有人都围着赵氏族人,团团乱转。因为平凉城的兴建,各地客商也加快了往来的频率,姜婶子的茶摊变成了一座砖木结构的酒楼,就杵在城门内里最显眼的位置。平凉里的赵氏子弟出门,喊一声“我乃平凉赵氏”,那凉州地界,便是纷纷侧目。
“诶,我是凉州的。
凉州平凉的。
平凉赵氏的……”
这便是新兴的氏族。
而为他们带来这一切的,为首的就是赵正。
赵有锄喝得满脸通红,摇摇欲坠,他拍着赵正的肩膀,醉眼迷离,道:“元良!你可知今年前半年平凉收入如何?”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十万贯!整整十万贯!”
赵正不由吃了一惊,这去抢他也抢不来这么多啊。一旁的胡三大便笑得暧昧,你家伙在安西抢了那三个月,把整个安西沙匪马匪都抢得逃出了天山。
赵有锄见赵正不信,便想起身去找账本,被赵正拦住了。赵有锄吹着酒气,给赵正满上了一碗白澄澄的谷烧,接着手舞足蹈,气势磅礴道:“这白汤,卖了两万贯!莫说凉州,便是整个大唐,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便是连黔中道的商人,也捧着银钱上门讨要!”
赵正恍然,暗道这生意是让你做明白了。这两年粮食丰收,各地米粮贱卖。平凉除了自产,还大肆购买了周围十数州的余粮,然后酿成了白酒。平凉坊一坛上好的谷烧不过三十斤,竟是卖到了三贯钱!
还有铁!
赵有锄呼哧呼哧地笑,平凉的铁,杂质少,质量上乘。右武卫下了两年大单,一个铁匠作坊也是不够了,于是便顺着盈仓渠又多盖了六个。每日打铁声此起彼伏,那高炉边人来人往,车流如龙。
孟氏从未见过赵有锄如此烂醉,口无遮拦,似是吹牛,却胸有豪气,他使劲地拍着胸脯,“元良啊,平凉幸甚啊!幸甚!”
赵正很能理解他这般心情。自从赵金玉去了长安之后,赵有锄消沉过一段时日,也只有打铁、酿造能让他提起些精神来。接了平凉里正这位置后,其实对赵有锄来说并不轻松,干不好他便要被人骂,干得好,那是因为有他赵元良的影子。但他撑下来了,不仅没让人失望,反而带着全村人一起,成了全凉州的首富。
赵正不由钦佩,握着赵有锄的手,“有锄叔,你干得可比我好。”
赵有锄闭着眼睛,吃吃地笑着,他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张着嘴,想说什么,可身体支撑不住,忽然一声闷哼,滑倒到了桌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