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兰军,早些时候。
探马自庭州、西洲、铁门关方向带回消息,回鹘汗庭正在集整兵马。除西洲的三千北调之外,还有来自北边各部落约两千余人。
庭州的鹘军早已在铁兰军下营,虽然之前并没有动静,但看得出,这两日也在积极备战,打造军械。
铁兰军变得危险起来,战云密布。
但双方都十分地默契,并没有捅穿这层窗户纸。赵正给赵瑶林留下了十六个字:“据守铁兰,先礼后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赵正当初路过铁兰军的时候,并没有进城,但他站在高处观察过铁兰军的地势地利,发现此处地处要道,有水源,两侧有山,正面不宽,适合防守。最重要的是,它离庭州不远不近,一百余里,恰好便是回鹘后勤的极限。
山势约束了大股人马部署和攻城器械展开,同时也限制了攻城方骑兵机动。毕竟这也是当年大唐北庭都护府为了扼守庭州东道,花了心思选的址,战略战术方面的考量都在点子上。
只不过守城力量略为薄弱,归拢各路探报,带着敌意而来的是三千西洲军,来意不明的是两千部落联军,至今仍旧未表明态度的是两千庭州守军。
这三股人马,加一起七千人。
“公主,暂避吧!”崔功成算过之后,脸色煞白,“右武卫只有一千人,虽然有铁兰军城墙护持,可毕竟这是回鹘,他们人多势重,而我们什么也没有!困守下去,怕是城破人亡。”
赵瑶林拿出赵正送来的这十六个字,仔细地端详,对于崔功成的劝说,她不作理会,抬头问道:“赵大柱何在?”
“他在城墙上安排布防。”崔功成道:“如今苍宣侯在铁门关,只留下一个赵大柱,右武卫加玄甲军原本还有两千,若是都在,铁兰军或能一战。可他抽走了半数人马,还带走了数员大将,如今公主身边,就只剩下他一个赵大柱。公主,回鹘汗庭内显然已有龃龉凸显,不然明特勤也不会送到公主身边,公主你虽为回鹘可敦,但臣下说句难听些的话,你眼下自保尚且困难,若是不走,后患无穷!”
赵瑶林毕竟出自军门,自小便在淮西军军营中长成,沛郡王的淮西军在关内也算一支打不垮的强军,耳濡目染之下,赵瑶林对于行军作战也颇有自己的理解,只是没有机会上阵实践。想起父亲教的兵法,赵正留下的书信,一时心有不甘,道:“兄长只说据守,我又怎能弃城而逃!”
崔功成都快急哭了,“苍宣侯远在安西,公主你却在北庭。他不一定便能知晓这其中细节。常言道,领军打仗之人,还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景况。公主如今险境凸显,臣下怎敢让公主犯险?”
赵瑶林内心其实多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她手里握着的,不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一千右武卫。但转念一想,不对。
从铁兰军撤走,她无路可退,往东千余里,没有落脚点。赵正选的铁兰军,是她唯一的屏障。而且,她手里的拿捏着的是回鹘汗庭的唯一继承人,若是有危险,赵正又怎会把阿明送到她的身边。
“公主!”崔功成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一旦被回鹘人合围,那便是公主手上有一万个阿明,我们也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何人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妖言惑众!”帐外突然一声低叱,赵吉利披挂甲胃,手握横刀,出现在了面前。
进帐一看,原来是崔功成,赵大柱一把将他拎了起来,道:“敌未至,崔员外何以要逃跑?若是从这中军大帐中传出去,你就不怕公主治你祸乱军心的重罪?”
“赵将军!你放开我!”崔功成想掰开赵大柱的拎着自己衣领子的手,但那如铁钳一般的大手,哪里是他能掰得动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使了吃奶的力气,那手指,连缝隙都纹丝不动。
赵大柱鼻孔里喷出两道热流,直扑崔功成的脸上,“你不信元良,我不怪你。但你怂恿公主此时逃出城去,怕不是拿了回鹘人的好处?其心可诛!”
“你莫要血口喷人!”
“我从不喷人!”赵大柱道:“此处名为铁兰军,取扼守东西交通之势,地形狭窄,通道狭长。公主一日能跑几里?我等驻守城池,尚有机会生还。大军、辎重、粮秣一旦退出城池,在这狭长山势中要延绵几何?鹘军一旦截断我行军线路,将大军截成数段,我敢问崔员外,此局何解?你担全军覆没,丧师辱国之责吗?”
说罢,赵大柱松开了崔功成,向赵瑶林拱手,接着道:“元良不是个随意说大话的人,他做的事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既然希望殿下据守铁兰,那便是考虑到了此间种种……”
“可包括这七千鹘军?”崔功成都快被气哭了,指着赵大柱,一时间不住颤抖。
“都别说了。”赵瑶林沉下心思,开口道:“赵将军说的在理。回鹘人是狼,而我们不能当羊。有铁兰军的城墙在,借助这地势,就算对面七千人想要一起攻打,他们也要掂量掂量战死战伤可承受得住?可若是我们怯战了,退缩了,那和引颈就戮有何区别?我相信苍宣侯,他们若只是示威,我们自不必理会。可是他们若是要战,那便战就是。”
她站起身来,阳光自顶而下,百鸟裙上登时熠熠生光。她走到崔功成身前,伸手扶起了他来,道:“兄长此时未必好过,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非便是灵机应变。我等做好万全打算,首要拖延时间,摸清各部来意。若是有隙可乘,不妨许以重利,将其分化离间。”
“可这要拖到何时?”崔功成见赵瑶林已是决绝,心中暗叹,也不知这赵元良使了什么法术,让开乐公主竟是言听计从?
赵瑶林转过身,看向了赵大柱,“苍宣侯此人,说深不可测有谄媚之嫌。但他在凉州如何,赵将军该是最清楚的。”
赵大柱点头,道:“元良善用兵,他先前已调玄甲军去了铁门关,后又急调八百右武卫增援,之后便就再无军令,想来铁门关之变已然可控。我虽不知有何变故,但既然元良接连出手,那最坏也不会坏到哪去。我们不妨依公主计策,先试探安抚,以待时日。”
“那便如此了!”赵瑶林不再纠缠,吩咐斥候探马继续探查各路军情,随后着崔功成打理出使事宜,摸清来龙去脉,同时铁兰军全军备战,以防不测。
……
与铁兰军的扑朔迷离比起来,铁门关的形势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胡三大在鼓楼的二层探头观察,只见乞力柔然身座之后,便是屏风,那屏风后,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整个一层,除了鼓和钟之外,便是连多余的一片布料都不曾留下。除非有不易察觉的暗门暗道,否则居高临下一眼就能窥望全景。
胡三大他最后审视了一眼,确定自己没有看漏的地方。
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收回目光,坐在木阶之上。脑海里忽然就闪过了一样物事。
鼓。
那传递军令的大鼓。
便就在赵正的身后不远。
那是一面新鼓,常见于行军野战驾于马车之上,鼓面径三尺、鼓框横长四尺,两面蒙以牛皮,皮面边缘以三排鼓钉固定。可那鼓面,连牛皮都还未完全干透。
初进这鼓楼时,胡三大还不曾注意,只觉有什么东西碍眼。此时再看那鼓,心里就突然跳得厉害了。
胡三大曾在汾州入府军,后在凉州重操旧业,打过仗,也看过不少军鼓。军鼓是传递军令所用,如此般鼓楼用鼓,不须如战阵之上,一般用鼓鼓面要小,鼓框要扁,方便树立,哪似这般,竟是横躺在那特制的野战军令鼓架上?
这鼓怕是巴特特意为赵正准备的,回鹘人普遍瘦小,在鼓里蜷着,能藏至少三人!
赵正坐在鼓前,端起了酒杯,汗叔依然笑得灿烂,捋着颌下的山羊胡须。胡三大左右思量,天人交战,他决定向赵正预警,至于这灯笼什么时候挂,至少得先保证赵正的安全。
他扶着木梯扶手,刚想抬脚,却忽然感觉有一束目光直朝自己射来。胡三大扭头一看,隐约却像是赵正正抬头看他。胡三大立时便蹲了下来,仔细确认。
不过隔着数丈,胡三大隐藏在楼梯间的蹲起像坨牛粪的身形赵正看得清清楚楚。胡三大顺着那视线望了回去,去见赵正的眼神在说话。
那目光里充满了询问,也充满了不满。
那意思是说:你还杵这干甚呢?点灯去啊,蠢货!
胡三大缓缓地摇头,他不知赵正看见了没有,他怕动作太大引起巴特的怀疑,若是能打手势,那还不如走下去明说。
可赵正暗地里从袖袍中伸出了一只手掌,轻轻地扇了扇,那是分明制止胡三大的动作。让他滚!
不是赵正托大,反而是他心中十分明白,胡三大去而复返,定是有什么原因。他不知道巴特接下来会干什么,何时发难,怎么联络关墙下的约茹人。但他知道,胡三大手里的红灯笼,不仅是放水的信令,同时也是营中各部同时行动的信令。
既然上了这楼,他便不需要等着巴特动手,他要先下手为强。
而在这座鼓楼里,胡三大的使命远远高于自己。他曾再三确定,胡三大早已明白个中重要。能让他从楼上复返,那一定是其有他胡三大认为更重要的事。
那便是他赵元良的人身安全。
有什么能威胁他赵正的?无非便是这楼内隐有伏兵。赵正环视了一周,这鼓楼里一眼便能望个对穿,没有什么太大的玄机。他的余光瞥向了对面巴特的身后,那里只有一只吊起的钟,藏不下人。
也就只剩下身后的大鼓,还有乞力柔然背后的屏风。可那屏风后点了灯,若是藏了人,人影就会倒映在屏风上。
赵正面露不屑,暗自摇了摇头。
“汗叔!”赵正这细微的表情被乞力柔然捕捉无遗,她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分散开巴特的注意力,“不知为何,今日彷佛冷清了些……”
巴特愣了愣,道:“啊,怕是因为没有歌舞,且这宴席也都是自家人,没有旁的人打搅!无妨,等班师回了庭州,我请可敦与天使,一同看看我帐下的焉耆舞姬新编的胡旋舞……天使,你觉得如何?”
赵正早已恢复了正常,笑了笑,道:“裙纱似飞云,云间隐月明,好极!只是胡旋舞虽好,但还得配我凉州大曲,少了我们凉州琵琶曲,还是差了些意思。”
“那可得领教一番,不料天使居然也通音律!”
赵正懂个屁的音律,摆手道:“凉州大便早年间在凉州流行,现如今,怕是除了宫廷乐师,也只有边塞军人会了。不过身处环境不同,演奏的境界也不同。大唐宫廷乐师赵正请不来,不过安西军的凉州大便,汗叔听是不听?来日安西军到了庭州,我让他们给你奏一曲,正!经!八!百!的!凉!州!大!便!”
赵正这话里已是夹带了一丝警告,巴特虽然不太聪慧,但也从赵正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端倪,这突然的变脸,让巴特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尴尬,便笑道:“我是从来不知,安西军也有会琵琶的高手!”
“汗叔此言差矣!”赵正一手扶握刀柄,一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安西军,凉州人氏甚众。古来征战,女子送别夫郎,难免抚琴弹琵琶,可都尽是些生离死别,戚戚怨怨。唯独我凉州女子,一手凉州大便,却尽显沙场豪迈。大唐这前百年,安西这半壁江山,乃河陇人一刀一枪拼杀而出的。便是汗叔眼下这屁股底下坐着的铁门关,亦有我凉州祖辈洒下的鲜血……”
赵正话音渐高,手指戳地,一字一句:“汗叔!铁门关是大唐修缮的,是我河陇先辈口吐鲜血、披肝沥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它不是你回鹘的……”
“天使……天使这是喝醉了呀……”巴特见赵正已然疯癫,心道这酒也没喝几杯啊,怎地如此激愤?
“喝醉?我清醒地很!”赵正冷笑一声,“当”一下,摔掉了手里酒杯。
“蝇营狗苟,见不得阳光!”
那琉璃酒杯一触石料地板,顿时四分五裂,迸发而去,发出“飒飒”的声响。巴特见状恼怒不已,刚想拍桉而起,却见赵正忽然横手一抄,“锵”一声,横刀出鞘,二话不说,转身就捅向了那面军令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