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自是坐镇中军,等着罕拿自己送上门来。有了他在手里,胡咄度就算再有异心,他也不敢拿自己的宝贝儿子当做赌注。
要说赵正这一招跟谁学的,安郡王赵末首当其冲。时至今日,赵正依然不敢违拗赵末的意思,他怕他万一一个不小心,远在长安的平凉子弟,尤其是赵琳儿和赵金玉,便要身首异处。
虽然赵正自问不会有什么过错让安郡王抓住把柄,但他赌不起。至于胡咄度,他被野心懵逼了双眼,他拿着自己最喜爱的孩儿冒险,巴望着赵正带着罕拿自此飞上九天,成龙成凤。将来继承衣钵,统一回鹘三部九姓。
两者有本质的区别,但赵正对罕拿倒是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胡咄罕拿见过苍宣侯!”人到了中军大帐,赵正翻着手里的桉牍,侧眼打量了帐下那年轻人一眼。
王渠让说罕拿不过十六七岁,母妃是阿史那汗部的,早年死于瘟疫。他从小就被胡咄度当做中原世子来养,又请了汉人学士教读,平日里做汉人打扮,心中也对汉朝向往已久。举手投足间,便是行汉礼,对着赵正,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赵正笑着回礼,明知故问道:“世子有礼了!不知世子驾到,有何贵干?”
罕拿做了个揖,说道:“苍宣侯言重了,草原上只有兄长才能叫世子。在回鹘,我自贵为王子,但阿爷乃是大唐国公,罕拿与大唐,却无功名在身。贵干更不敢当,只是阿爷留下的一千兵马,乃是王部牙帐本部,平日里是护卫罕拿的,既然要护送公主西行,那当然也该是罕拿做主了。”
赵正放下了手里的书册,呶了呶嘴,帐内赫连云天便招了招手,除了胡三大外,其余中郎军尽皆退出了帐外。
见人都走了,赵正站起了身,扶着罕拿,道:“王子你也别客气,瀚海公与凉王殿下乃翁婿关系。我与凉王,乃臣属。相信王子临行前,瀚海公也已向王子说了此行关键……”
罕拿点头,认真道:“阿爷说过了,右武卫不听宣,左部勇士便是苍宣侯的支柱!”
赵正愣了愣,笑道:“此处并无别人,我也不怕实话与王子你说。此去安西,路途遥远,凶福难料……”
罕拿打断道:“罕拿早知凶险,但蕃人贪得无厌,实乃可恶。苍宣侯此番重整安西军,罕拿自当勠力同心,做您的左膀右臂!只是罕拿自小不善军阵,若是苍宣侯信任,可做些文桉、书犊之事,定不负所望!”
“……”赵正“嘶”了一声,好你个瀚海公,这是把我堂堂苍宣县侯当保姆使的吗?明明说的是得力干将,派个罕拿来就算了,为何连一点自保的本领都没有?将来进了安西,面对汗庭和约茹,还得分心照顾?
罕拿见赵正犹豫,便小心翼翼地问:“苍宣侯可是嫌弃?”
赵正心说开什么玩笑,我还敢嫌弃你?于是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在就好,你在就好!”
罕拿道:“苍宣侯还请放心,虽然我不善军阵,但帐下左右宿卫郎将战阵经验丰富,遇军阵事苍宣侯不能决断的,他们可帮大忙!”
赵正正自愣神间,罕拿却对帐外喊道:“呼伦台、额朗多!”
只见帐帘掀起,两个彪形大汉从外而入,见了赵正,一齐施礼,“左部宿卫郎将呼伦台、额朗多见过大唐苍宣侯!”
“甚好,甚好!”赵正连忙作礼,啧啧赞道:“二位将军身材魁梧,目光如炬。想来确如三王子所说,定是军中骁将,既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那叫呼伦台的明显是匈奴人,脸上满脸横肉,还少了一只耳朵,嘴角似也被刀刃噼过,裂成了一个兔唇,开口倒是和赵大柱的声色一模一样,瓮声瓮气:“苍宣侯请放心,有我左部王部在,西行路上定是全无坎坷。”
“好好好!”赵正点点头,对罕拿说道:“那等车驾一到,我们便就启程?”
……
话分两头。
话说胡咄度,自安戎军回了牙帐之后,便马不停蹄地把罕拿从别部召回了牙帐。这一路上他都在想赵正说过的话,也一再揣摩了赵硕给他的书信。
虽然远在草原,但凉王与太子间的龃龉胡咄度也是略知一二的。凉王自小就跟在兴庆帝的左右,平叛时一直在中军帐中负责军令、人事撰写和粮秣调度。虽然不曾参与作战,但人脉甚广。彼时许多人都曾传言,一旦兴庆帝登基,太子人选定是凉王赵硕,左部那时有意巴结,所以才将郡主晋献嫁给了凉王。
只不过后来立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兴庆皇帝最后立的是秦王赵坤,让胡咄度悔恨不已。好在凉王对鹘妃不错,而且对左部也是有求必应,能力范围之内,必定全力以赴,让胡咄度心中稍慰。
可自从回鹘老汗薨逝以后,汗庭对左部越发地提防,胡咄度孤身处于漠北草原,日显萧条。眼下冬天一年比一年来得早,水草一年比一年少。寒流从北呼啸往南,沙海从南铺卷向北,年复一年,日益加深。左部子民的日子一年比一年要难过。这使得胡咄度的心思一而再、再而三地产生了变化。
要么,南迁,要么,西进。
越过大漠,去到漠南,在大唐国土内,水草更加丰盈。要么西进,翻过北天山,在庭州附近,沃野千里。
可是要去漠南,必定要有唐廷的准许。而要去庭州,也必须要有汗部的同意。
汗部自是不必说,早就拒绝了无数次,除非阿史那汗部跌下神坛。
唐廷更是不用说,他们还指着自己应付东边的契丹和室韦,又怎会让左部南迁?
勾结吐蕃,不过是为了让汗部在大唐面前丢脸,给阿史那减分,抬高自己。可如今在胡咄度想来,这出戏码又是何等的愚蠢?
自从看了赵硕的信,他开始有些后悔。明明在大唐他还有人可以依靠,为何偏偏要剑走偏锋,火中取栗?此事一旦暴露,不仅大唐要怪罪,便是连汗部,都有可能出兵讨伐。别说大唐如今并无余力北顾,看安戎军一战,千余右武卫便能杀得五六千吐蕃室韦联军丢盔弃甲、屁滚尿流。管中窥豹,唐军善战并无根本改变。
如今河陇扩军,河西指日可下。一旦让他们掌握了证据,来日北征草原,自己又作何抵挡?
怕是那时,要死无葬身之地。
一想到这,胡咄度仰天长叹了一番。
赵正啊赵正!
我不管你是演戏,亦或是真的胸无点墨,既是凉王看中了你,那我便依了凉王的意思。不管说的是不是大话,左部在安西,必定要安插住一枚棋子。等待河西打通的那日,左部子民就算去不了庭州,下不了漠南,那沙洲、楼兰河西之地总能做个要求。
相信对于这个请求,赵硕总不该拒绝吧?
更何况,太子一向忌讳凉王,凉王在大唐的日子不见得会有多好过。他若是有别的心思,左部也能助一臂之力。
胡咄度拿着信反复地看,把宝押在吐蕃身上,越想发现自己越蠢。
他把罕拿召到了自己的帐中,苦口婆心,秉烛夜谈,说了一个晚上。
“阿爷想了两个晚上,你此行西去,说阿爷不担心,那是假的。但罕拿你记住,你是未来左部的希望,左部子民的福祉,全仰仗着你和凉王。安西志在必得,无论赵正做什么,都必得顺着他的意思。等他回了河陇,你便是安西的主人,而有了安西在手,来日就是我等的筹码!你可清楚?”
罕拿只听得懂大概,但他看胡咄度面色严肃,深知此行重要。便就认定了使命,唯赵正马首是瞻。
但这个中内情,与凉王殿下没有分毫关系。胡咄度只是被信中内容蛊惑,联想地稍远一些。只等第三日罕拿去了安戎军,胡咄度出了营帐,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在斜阳下看远处成群的牛羊,忙碌的子民,便突然想起了一件让他后背发凉的事情……
左部送来的马车足够赵正再组一支车队,草原上不缺马,也不缺车。把公主的嫁妆、细软都装车后,还空了许多大车。于是护军们便把不用的物资一股脑地也全部装上了车。
在安戎军安然地过了一夜,罕拿的部曲被编入了右武卫军中。这一千人分成了三部,一部打头,一部殿后,另一部与玄甲军一同,拱卫公主依仗。
呼伦台与额朗多一个在前陪同赵吉利引军,一个在后与赵大柱作伴。
而罕拿与赵正并排而行,领公主车驾。
他们的前后左右,是朗多秦、胡三大、赫连云天、胡一道。
罕拿看了一眼朗多秦,又看了一眼胡三大。
背后的赫连云天扶着他,上了马,“世子,一路奔波,辛苦了!”
罕拿看向了似笑非笑的赵正,“呼伦台和额朗多呢?”
赵正挽着罕拿的马疆,“两位将军自有重任,三王子不必担心,你的安全自有平凉众人负责。”
罕拿心里涌起了一丝异样,他又看向了与玄甲军混在一块的回鹘军卒。草原上的狼群在这些高大魁梧的黑甲唐军面前,弱小的像是一群细犬。坐下的战马原本看上去还挺高大,可此时与唐军的焉耆大马相比,瘦小得却跟驴似的。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前军已然出了安戎军,车队也随之上路。公主车驾就在身后,众军士整理军资,纷纷上马回望过来。面前的赵正仍旧一副和蔼慈祥的面貌,“罕拿王子,军中粮秣调度,伤兵辎重运输,元良就全拜托你了!”
说罢,他还认真的向罕拿做了一个揖。
罕拿此时明显感觉到周遭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只是此时早已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中自我安慰,不过是唐军行军准则,不定是何坏事。阿爷说,赵元良不懂军阵,只盼这一路上不要有何差池。平安到了安西,看情况再做打算。若是赵正有什么不对,寻个机会,跑回漠北应该还是有机可趁的。
赵正最后看了一眼安戎军的城墙。
那上面抹上了一层新泥,光滑地像是一面泥镜。
墙头的右武卫收拢了战旗,卷着被风沙侵蚀的旗帜,自墙头下来,小心地套上了旗韬。工匠们掩埋了地道,将地道口填埋的虚土压实,然后坐上了马车,跟随着车队,迎着朝阳向西挺近。
“闭门!”
赵大柱最后一个出城,六个军士在门环上挂上了绳索,“嘿嘿”地使劲,拖曳着新造的安戎军西城门,门轴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大门紧闭,抖落下一阵灰土飞扬,门上的铁环,兀自震颤轻叩。
赵大柱一身皮甲,挂着大斧,翻身上马。
一股风沙袭来,草原上新绿起伏。远处牛羊抬头,静静地望着那行庞大的车队,旌旗蔽日,悄然西行而去。
大队出了安戎军,翻过了山岗,顺着草原与大漠的边缘,日行六十里,一连走了数日。直至第七日,大队刚过白眉军的古城,斥候忽然探报,说是回鹘左部敦王胡咄度已在前等候。
赵正嘴角一弯,笑道:“草原上的老狐狸醒过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赵正指着罕拿:“看好三王子!”
“是!”赫连云天与胡一道齐声应道。
胡三大挎着弓,朗多秦背着斧头,随着赵正纵马向前,过了前军不过三里地,遥遥看见一行人马早已等在了烈日下,那边支起了一个凉棚,赵正定睛一看,胡咄度端坐其内,等的是脸色焦急。
“瀚海公!”
赵正下马问候。
胡咄度远远地拱手:“苍宣侯可是难等啊!”
赵正哈哈大笑,“公主仪驾颠簸不得,是以慢了些许!瀚海公在此等候多时了吧?”
“里面说,里面说!”胡咄度拉着赵正的手,进了凉棚。赵正坐下喝了一盏茶,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