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上喊杀震天,杭州城外北大营,此时也已经烟火冲天。
熬过了整个冬天的童贯,似乎想把这几个月的怒火全部发泄在厉天闰身上。密密麻麻的官军步卒像疯了一般冲向了江南营寨。漫天的箭矢带着火焰射进木门,烧得栅栏咔咔作响,那被射死的士卒更是发出冲天恶臭……
这是厉天闰第一次正面对决童贯大军,看着漫山遍野的官军,他的脑子里现在一片空白。他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可他同方腊一道起兵造反多年,却从未遇见什么真正的抵抗,几个月便夺下了这江南数州几十县府。
如今当看到无数的官兵像数不清的蚂蚁一般嘶吼着往自己杀来时,感觉胸口压着块大石头,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将军,将军……”偏将吴植焦急的呼喊,把厉天闰从迷茫中给拉回了现实。
睁眼看向远处四周,手下偏将黄爱、晁中已经在寨楼上领着兄弟奋力厮杀,连忙收敛住心神,对吴植和兄弟历天佑喊道:“吴植速领中军五千救援黄爱,天佑亲回太子大营求援。”
吴植闻言连忙接令而去。
可历天佑却眉头一皱大声喊道:“大哥,现在咱们还顶得住,无需求援啊。”
“我就怕守不住啊。休得啰嗦快去求援。”
历天佑看着兄长这有些发白的神色,慨叹一声转身驾马往寨门南边奔去。
等他去了,厉天闰便一把举起手中兵刃,原本有些空白的脑子忽然感觉胆气一壮,他本就是好勇斗狠的性子,刚才确实是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跳,可现在更是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先乱起来。
交代好身边将来往来救援,自己反而挺刀往寨门而去。
厉天闰知道自己只要杀几个人,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怕。
“给我杀!”
大吼一声对着一个爬上寨门的官兵头上就是一刀,鲜血直接喷了他一脸,把那胡子都染成了红色。
厉天闰狰狞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那血腥味刺激得他胆气更甚。
仰天大吼道:“狗贪官,都给爷爷过来送死!”
……
北营顶在最前沿,可离中军大营却也只隔着数里,历天佑催马急行没有半个时辰便到。
待表明了来意,三大王方貌气得面红耳赤大骂道:“战事刚起就要求援?你哥子干什么吃的?”
方天定虽然也有些气恼,却知道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眼神微微看向多谋的吕师囊。
作为江南枢密使,吕师囊倒是有些理解厉天闰的想法。知道他应当就像数月之前的自己一样,被童贯大军给吓住了。
连忙道:“北大营乃中军门户,确实干系重大,末将愿领几千人马前去救援历元帅。”
方天定这些日子同他多有交流,有些猜到了吕师囊想法,点头道:“好,吕枢密速领三千精兵接管北大营。”
吕师囊得令转身既走,出营唤来钱振鹏等将领,点起三千人马便冲向了北大营。
大队行军自然比不得历天佑一马飞驰,行了大半个时辰却见前方火光冲天,无尽的黑烟随着东风直往西边司行方大营吹去。
“完了!”吕师囊心头大惊。
还没开口,钱振鹏更是已经骇得脸色大变的呼喊道:“大帅,北大营怕是已经被破了。”
旁边的历天佑焦急的看向吕师囊,哀求道:“吕枢密,快快救救我兄长。”
本来就极为愤怒的吕师囊闻言大喝道:“两万大军守不住半日,救来何用?”
话刚说完,却见前方一阵厮杀声传来,却是官军正在追杀逃出来的厉天闰。
虽然恨他不争气,可也不会真的见死不救不救。
大吼一声挺起丈八蛇矛,领军冲了过去。
他们这支人马都和官军直面交锋好多次,早就没了从前对禁军和西军的畏惧,都跟着吕师囊大吼着冲进了正放肆追杀的官军之中。
吕师囊杀入人群,见官军将领正是仇人辛兴宗,更是杀心大起。领着钱振鹏、历天佑就往对方马军冲去。
辛兴宗本就是打算乘胜拿下这江南贼将,根本就没带多少人出来。哪里能想到在半路又杀出吕师囊这个倒霉催的,暗骂一声,连忙领军后撤逃回了北大营……
吕师囊冲杀一阵担心官兵援军不敢深追,收拢人马又去西大营接应司行方,此时北大营已破,司行方单独留在宦塘河就已经没一点用了。
……
江南北大营内一片尸山血海,而长达两里的营寨外,也是堆满了官军的尸骸。
童贯发疯一般的强攻,虽然在半日内打破了大营,可也让官军损失巨大。但是他不在乎,童贯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只要能剿灭方腊,这些死去的士卒,不过就是奏报上面的一串数字罢了。
表情木然的踏过鲜血淋漓的地面,爬向栅栏往东看去,那西湖之上的厮杀声还在此起彼伏,让他甚是焦急。
可再急也没用,陆地上的官兵根本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期盼他们能争气点。
他就这么站着一直等到天黑才等来消息:双方损失战船数十艘,阵亡将士几千人却仍然没攻进西湖涌金门……
忍住心头怒火走向大帐,已经等他很久的种师中躬身行礼道:“大帅,此战生擒贼人八千有余,如何安置?”
童贯听说水军没有全胜心头正自火大,闻听此言厉声道:“全杀了!”
种师中大惊道:“大帅请三思啊,杀俘不祥,将来更容易受朝廷非议啊。”
童贯神色一凛本欲坚持,却见种师中神色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不禁叹了口气,摇头道:“可这八千俘虏乃诚心造反的贼人,若是处置不当将来怕反会造成麻烦。”
种师中知道他说的有理,略微思索道:“王禀将军已经回营,西路贼寇也逃回了杭州城外。咱们只要破了这方天定大军,杭州便是一座孤城。不如……”
童贯闻言面色一喜,这样确实比死在自己手里要强上一些。
……
江南义军大营内,方天定听完水军总管成贵的汇报,心头微微松了口气。只要水军未灭,官军便不可绕开自己直接冲向杭州城池。
回头看向一直跪在地上的厉天闰叹气道:“你起来吧。兵败并非全是你的责任。”
北大营虽然被官兵半日攻破,可从所有士卒身上的糊满的鲜血便知道并非畏战之罪,又如何能忍心处罚这个心腹大将。
“末将愿领军夺回大营。”厉天闰请命道。
吕师囊此时最明白这老兄弟心中之苦,闻言过去拍拍他肩膀安慰道:“官兵已经稳住阵势,咱们若再强攻只会徒增伤亡……”
话未说完,旁边想通了的三大王方貌也出声道:“他们肯定防着咱们半夜劫营呢,只待明日狗贪官过来,咱们再为兄弟们报仇不迟。”
厉天闰见众人都这么说便也住了嘴。
可第二日一早,江南义军大营就敲响了急促的鼓声。方天定急急领着众将出了大帐,登高看去:只见远处的道路、空地上满是被绑缚双手的被俘士卒,一个个全身颤抖木讷的往前走,后面更有一眼看不到边的官兵,或挺枪跃马或手执强弓硬弩在后压阵……
“杀千刀的阉人,这是要逼咱们兄弟来冲击营寨啊。”
虽然他昨天一开始产生过一时的胆怯,但是兵败而回并非他怯战,而是官兵不顾损伤强攻而造成的。此时看着前面的士卒皆是自己手底下的兄弟,厉天闰仰天嘶吼,心如刀割。
方天定、司行方等人见他模样,也是心中难受,他们都明白童贯这是逼自己手足相残啊。
看着越走越近的人群,吕师囊忍住眼泪看向方天定,沉声道:“殿下……”
话说一半卡在喉头却实在说不出口。
这个命令一下,几千兄弟都将死在自己人手里,谁的心能不疼。
“兄弟们,你们不能再往前啦!”
三大王方貌虽然鲁莽可最是义气,忍不住大声哭喊道:“莫逼咱们啊!”
他一张黑脸此时已经老泪纵横,声若哄钟大鼓直穿云霄,对面的士卒像是能听见他声音一般皆是一顿。
方貌见状忽然举起手中大刀,再次厉声吼道:“咱们江南义军如何能自相残杀,有种的给我冲回去。”
吕师囊闻言忽然眼睛一亮,跟着大吼道:“西天弥勒,护我前行!”
旁边的方天定、司行方等将领皆跟着齐齐大吼。
慢慢的,所有大营士卒皆是一脸虔诚的看向远方,仰天长啸。
“西天弥勒,护我前行!”
……
数万男儿的吼声由弱到强,由远及近传进了所有被俘义军的耳中,就像初春的惊雷震醒了迷茫的人群,忽然他们的眼睛亮了,向前的脚步也停下了……
人群中的偏将吴植,第一个吼出了声音,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最后所有人红着眼眶轰然转身。
“西天弥勒,护我前行!”
“杀贪官!”
“杀贪官!”
八千多待死羔羊,忽然间化身江南恶狼,虽然手被绑着不便奔跑,可他们还是不顾一切的往官军大阵冲去。
或许他们还舍不得这人世繁华,可他们知道死了可上天堂,更有西天佛祖接引。
生何欢,死又何惧!